图书馆特别资料室那冰冷的硬木椅子,已经失去了它的物理意义。
在这里,他第一次“面对面”罗斯福的精神形象。
那不是挂在他公寓墙上,印在历史书里那个微笑着挥手、充满亲和力的政客。
这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男人。
轮椅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更象是一个王座。
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腿上,他没有拿烟斗,也没有戴那标志性的夹鼻眼镜。
他的双眼,才是这个空间里真正的光照来源,锐利如鹰,洞悉一切,充满了战略家在部署千军万马前一刻时,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之前所有通过声音传递的戏谑和调侃都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纯粹的存在感。
“……我们的工作,现在正式开始。”
罗斯福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声音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回响。
“第一步,”他继续说道,“就是要承认,我当年的那套东西,已经不够用了。这个国家需要一次外科手术,而不是几片阿司匹林,我们要做的,是从一场以人民为主的改造开始。”
人民?
这个词象一颗子弹,击中了里奥作为一名历史学者的知识内核。
他过去几天所经历的一切荒诞、恐惧和敬畏,在这一刻,都被一个无法回避的巨大学术困惑所取代。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他毕生的勇气。
他面对的,是他研究了整个青年时代的男人,是他学术世界里的神只。
但他必须问。
“总统先生……”里奥开口,他的声音在精神层面也带着一丝颤斗,“我……我研究过您的全部生涯,我读过您所有的演讲稿,分析过您所有的政策。您是资本主义的拯救者,而不是它的掘墓人。”
他强迫自己直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您在 1936年,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那场着名演讲中,将那些‘有组织的金钱’称为敌人。但您的目的,是驯服它,而不是杀死它。”
“您创建的社会保障体系、您对华尔街的监管、您推动的公共工程……所有这一切,最终让美国迎来了战后最辉煌的三十年,您创建的体系,拯救了这个国家。”
里奥的语速越来越快,这是他作为一名历史系博士生的本能。
“为什么?”他问出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现在您要我去走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一条在我看来,更接近苏联的道路?”
罗斯福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里奥,脸上露出了复杂的微笑。
那微笑里,混杂着赞许、自嘲,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一个好问题。”罗斯福开口了,声音缓和了下来。
他微微前倾身体,轮椅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语言是廉价的,里奥。即便是总统的语言,也会被时间所扭曲,被后人基于各自的目的进行解读和利用。你读了书,你分析了我的演讲稿,你背下了新政的每一个细节……但你就象一个只读了剧本的观众,你没看过电影。”
罗斯福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而我……”他说,“我看完了整部电影,包括所有的续集,包括我死后,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直到今天。”
他伸出一根手指。
在里奥的感知中,那就是一根真实的手指,带着温度和皮肤的纹理。
它轻轻地点在了里奥的眉心。
“你的教科书,你的导师,你的那些厚重的历史着作,”罗斯福的声音在回响,“它们告诉了你发生了什么,却从来没能让你感受到什么。”
“孩子,闭上眼。”
“别用你的脑子去分析,用你的心去看。”
里奥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向后拉扯。
整个温暖的书房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化为无数旋转的光点。
他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时间的旋涡,向着历史的深处坠落下去。
时间的旋涡将里奥的意识搅得天翻地复,然后又将他轻轻地抛出。
当他的视野重新稳定下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漂浮在战后美国的上空。
起初,脚下的大地是黑白的,如同他看过无数次的旧纪录片。
但很快,就象一部老电影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鲜艳的色彩,从东海岸的港口开始,迅速喧染了整个国家。
他看到了一个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国家,一个在战争的废墟上重新站起,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的巨人。
他的视角首先被拉向了一座大学的校园。
哥特式的建筑旁,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正涌入课堂。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留着军营里的短发,走路的姿态还带着士兵的挺拔。
但他们手中拿的不再是1加兰德步枪,而是一摞摞厚重的教科书。
他们的脸上没有战场上的迷茫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对未来的希望和渴望。
里奥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想法:我要成为一名工程师,一名医生,一名会计师,我要创建一个家庭,我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们投资于人,而不是战争机器。”
罗斯福的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骄傲。
这就是《退伍军人权利法案》,也就是gi法案。
画面一转,里奥的视角飞向了中西部的工业心脏地带。
烟囱里冒出的浓烟不再是污染的像征,而是繁荣的号角。
他看到了一间巨大的会议室,一边是西装革履的通用汽车的首席执行官,而另一边,则坐着一群身材魁悟、穿着略显局促的西装的男人。
他们是汽车工人联合会和钢铁工会的代表。
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判,声音洪亮,据理力争。
这并非乞求,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
接着,镜头从会议室拉出,来到了底特律市郊的一片新兴社区。
一排排整洁漂亮的独栋房屋,每家后院都有一片绿色的草坪。
一个明显是蓝领工人的父亲,正教他的儿子如何投掷棒球,他的妻子在门廊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一辆崭新的雪佛兰轿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里奥能清淅地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情绪。
那是一种安全感。
他的工资,一个人上班的工资,足以支付房贷,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并且每年还能存下一点钱。
他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生一场病而破产,也不用担心老板会随意解雇他。
他是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
然后,视角再次飙升,来到了纽约,俯瞰着华尔街。
但这里的气氛,却和里奥印象中的截然不同。
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狂热,交易所里的人们虽然忙碌,但表情严肃。
他看到银行的内部,那些银行家们,更象是一群戴着袖套、一丝不苟的帐房先生,而不是在赌场里红着眼睛下注的豪赌客。
《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将储户的毕生积蓄,与那些高风险的投资游戏,严格地分离开来。
“我把华尔街关进了笼子。”罗斯福的画外音带着欣慰,“他们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国家很安全。”
这一幕幕画面,构成了一个温暖、光明、充满希望的时代。
这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历史。
里奥能感受到那个时代普通美国人心中普遍存在的满足感、安全感和乐观主义。
这是一个中产阶级空前壮大的时代,一个阶级流动真实存在的时代。
一个卡车司机的儿子,真的可以靠努力成为一名律师。
这就是罗斯福的答案。
这就是他当年选择驯服而不是杀死资本主义所换来的果实。
画面最终定格了。
定格在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后院烧烤派对上。
父亲穿着滑稽的围裙,正在烤着汉堡肉饼,母亲端着一盘沙律从厨房里走出来,几个孩子在洒水器下尖叫着、奔跑着。
收音机里放着猫王的歌曲,一片祥和,如同《星期六晚邮报》的封面。
这黄金时代的巅峰一刻,静止了。
罗斯福的画外音,在这一刻却陡然转冷。
所有的温暖和骄傲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不祥的预兆。
“这是一栋我亲手搭建的房子,里奥。”
“坚固,漂亮,能遮风挡雨。”
“但我死后,一群穿着体面、口才极佳的白蚁,开始从地基啃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