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周婶来借钱并没过去太久,那五千块预支的工钱恐怕还没在口袋里焐热,这天下午,她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周小庄”那爬满牵牛花的篱笆院门外。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勇气像上次那样直接推门,只是像一抹失了魂的游魂,在那扇低矮的柴门外反复徘徊,脚步踉跄而迟疑。她不时抬头望一眼院内,又迅速低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交织着难以启齿的羞惭和深不见底的绝望,比上一次更加惶惑不安,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高红梅正巧从厨房窗口探身想摘几根葱,一眼就瞥见了门外那抹熟悉又令人心酸的身影,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连忙擦擦手,解下围裙,快步迎了出去:“周婶?是您啊?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坐,外面日头毒!”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热情,试图驱散那份凝固的尴尬。
周婶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噩梦,浑身一颤,这才颤巍巍地、几乎是被高红梅半扶半拉着推开了那扇轻巧的院门。一进院子,阳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她整个人仿佛在几天之内又被抽干了精气神,更加苍老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青黑色的阴影,原本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唇干裂,不住地哆嗦着,眼神涣散,甚至不敢与高红梅对视,那副模样,比上次更加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红梅妹子……振华……振华兄弟在家吗?”她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目光下意识地、充满依赖地寻找着那个能主事的身影。
周振华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未完工的竹编。他看到周婶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他心里明镜似的,能让一个刚刚得到一线生机、发誓要努力生活的母亲再次被摧残成这般模样的,除了那个陷在泥潭里的儿子,不会有其他原因。
“周婶,屋里坐,喝口水,慢慢说。”周振华语气依旧平稳如山,听不出太多波澜,但周身的气场却悄然沉凝了几分。
周婶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仿佛不靠着点什么就会立刻瘫倒在地。她双手死死地捂着脸,浑浊的泪水却如同决堤般从指缝里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振华……红梅……我……我真是没活路了……那个讨债鬼啊……他……他彻底是没救了啊!”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绝望的苦汁。原来,她那个儿子周小兵,并未如她所盼那般浪子回头。之前那五千块,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潭,连个响动都没听到就没了踪影。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在赌瘾的驱使下变本加厉,越陷越深,如今欠下的赌债已经滚成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不敢去想的庞大数字,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村家庭所能承受的极限。
更可怕的是,他人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躲债,而是被强行扣在了镇子外一个极其隐蔽、听说看守森严的地下赌场兼放贷窝点里。对方放出来的话冰冷而残忍:不见到足额的钱,绝不放人。甚至恶狠狠地暗示,如果期限到了再看不到钱,就不是打骂那么简单了,就要直接“处理”掉,扔进哪个山沟里喂野狗。
周婶心如刀绞,想去见儿子一面都成了奢望。那赌场位置极其隐蔽,藏在七拐八绕的废弃厂房区,门口有人日夜看守,都是些面相凶恶、膀大腰圆的社会人。她一个孤老婆子,几次壮着胆子摸过去,连门都靠近不了,就被那些满身痞气的人连推带搡、骂骂咧咧地轰了出来,甚至被恶毒地威胁再敢来就连她一起“收拾”了。她想过拼死报警,可又怕对方眼线众多,一旦打草惊蛇,那些亡命徒真的会狗急跳墙,对自己儿子下毒手。那种投鼠忌器的恐惧,日夜煎熬着她。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再混蛋,再不是东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外头,连个全尸都没有啊……”周婶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背过气去,身体沿着石桌滑落,“我实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听说……听说振华你认识的人多,有本事,路子广,连镇上的……都给你几分面子……”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周振华,那眼神里混合着最后的绝望、卑微的乞求和一丝极其渺茫的、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我求求你,发发慈悲,救救他吧!不求你帮我们还钱,那是个无底洞……就求你想个法子,让我见孩子一面,知道他还活着……或者……或者跟你认识的人递个话,跟他们说说情,宽限几天,别……别伤他性命……我给你做牛做马,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你啊!”
说着,周婶情绪彻底失控,挣脱开高红梅的手,真的要往下跪磕头,被高红梅和闻声上前一步的周振华死死拉住。高红梅也听得心头发紧,喉咙哽咽,又是气愤周小兵的不争气,又是不忍周婶这撕心裂肺的绝望,只能无助地看向丈夫。
周振华脸色沉静如水,但眼神深处已是一片冰冷的寒潭。他平生最厌恶两样东西:一是赌博,蚀骨吸髓,毁家败业;二是那些设局坑人、手段下作、逼得人家破人亡的赌场混混,如同社会的毒瘤。周婶这可怜母亲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更是深深地触动了他心底那根名为“道义”和“怜悯”的弦。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暂时镇压恐慌的力量。他上前一步,有力的手掌稳稳扶住周婶不断颤抖的单薄肩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周婶,别慌。慌没用,磕头更解决不了问题。”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您现在定定神。把您知道的,关于那赌场大概在哪个位置、周围有什么标记、里面守着的人大概什么样、有什么特征、小兵最后一次是怎么跟您联系的、说了什么,所有您能想到的细节,都仔细地、清清楚楚地跟我说一遍。不要漏,也不要怕。”
周婶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可能救命的浮木,连忙用力止住哭声,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尽可能详细地将那些零碎、可怕却又至关重要的信息,拼凑起来告诉周振华。其间,周振华会偶尔插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她说出更多细节。
听完周婶混乱却信息量不小的叙述,周振华沉吟了一下,眼神中快速闪过权衡与判断。他对周婶说,语气沉稳得让人心安:“这事,我知道了。您先回家去,把门关好,哪也别去,谁叫门都别开,就在家等着。钱的事,您不用再操心,那不是您该扛的,也扛不起。人,我想办法去捞。”
“振华……你……你真能……”周婶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声音都在发颤,仿佛害怕这只是绝望中的幻觉。
“我只能说试试,不一定能成,那边也不是善堂。”周振华没有把话说满,留有余地,但语气中的笃定却莫名让人信服,“但您放心,只要人还在那儿,我会尽力保住小兵的命,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至于以后……”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股冷硬的意味,“等他出来,您要是还管不住他,教不好他,我就用我的法子替您管。到时候,您别心疼。”
这话里的含义和那股不容置疑的强势,让周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她此刻只要儿子能活着回来,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哎!哎!只要能保住命……让他活着回来……以后……以后都听你的!你怎么管都行!我绝无二话!”
送走了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魂不守舍的周婶,高红梅立刻担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声音都带了哭音:“振华,那种地方都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听说还有家伙……你……你真有把握吗?太危险了!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想办法报警吧?让警察去处理?”
周振华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沉落的夕阳,眼神锐利:“报警简单,一个电话的事。但那种地方,眼线多,容易打草惊蛇。对方急了,很可能真会铤而走险,立刻转移甚至撕票,到时候更麻烦。”他收回目光,看向妻子,眼神深邃,“那种地方,有那种地方的阴暗规矩。有时候,江湖事,还得用江湖的办法来了。光明正大的路子,未必走得通。”
他没再多解释,转身走进屋里,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很少使用的、样式老旧的手机,开机,翻找着一个尘封已久、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号码。电话接通,他对着那头低声说了几句,语气平静无波,却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和某种无形的压力。
“……嗯,是我。有点事,麻烦你打听一下镇外‘老猫’看的那个场子……对,应该在新华路尽头的废弃农机厂里头……扣了个叫周小兵的,月亮河村的人……嗯,帮我递个话过去,人,我周振华晚上过去领……钱的事,等我到了,当面跟他们掰扯……嗯,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周振华对一脸忧心忡忡的高红梅平静地说:“我晚上出去一趟。你看好家,锁好门,带着大黄和小灰灰早点睡,不用等我。”
高红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丈夫有些深藏不露的过往和不为她所知的复杂关系网,但依然担心得手指冰凉:“你……你一定要小心点……千万别逞强……实在不行咱就……”
“没事。”周振华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轻松得像是只是去邻居家串个门,“几条见不得光的小杂鱼,翻不起什么大浪。主要是去把人平平安安带回来。”
夜幕如期降临,浓重如墨,将月亮河村紧紧包裹。周振华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服,骑上他那辆饱经风霜但发动机依旧有力的旧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灯划破黑暗,载着他沉稳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蜿蜒的村路尽头,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没人知道他那天晚上具体去了哪里,经过了哪些路段,也没人知道他见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更无人知晓在那处隐蔽、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废弃厂房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