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满“周小庄”的院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周振华去鱼塘那边查看新装的增氧泵是否运转正常,院子里只剩高红梅一人。她正将刚洗好的、还散发着阳光和肥皂清香的被单,用力抖开,晾晒在结实的麻绳上。白色的被单在微风和阳光下轻轻摆动,像一片片柔软的云朵。小灰灰在她脚边欢快地追逐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玩得不亦乐乎。大黄则趴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闭目打着盹,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一派安宁祥和。
就在这时,院门被一只粗糙的手犹豫地、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探了进来,先是快速扫视了一下院子,目光里带着忐忑和不安。
高红梅听到动静,抬头一看,有些意外:“是周婶啊?快进来坐!没忙啥,就晒晒被子。您今天咋得空过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拉过旁边一个树墩做的小板凳,用抹布擦了擦。
周婶迟疑地、几乎是用蹭的走进了院子。她年纪比高红梅大上十来岁,长期的辛劳和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皮肤黝黑粗糙,鬓角已经花白。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打了两个不起眼补丁的旧褂子,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她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丈夫去得早,一个人咬着牙把儿子拉扯大,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她为人老实本分到了近乎懦弱的地步,平时很少串门,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路。今天突然过来,脸上那极不自然的、带着讨好和巨大压力的笑容,以及那双无处安放、不停绞着衣角的手,立刻让高红梅心里“咯噔”一下。
周婶没有坐下,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高红梅,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有些发干,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红梅妹子……在忙呢?我……我……”
高红梅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她放下手里的晾衣架,给周婶倒了杯温开水,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周婶,先喝口水,顺顺气。咱邻里邻居的,住了这么多年,有啥事慢慢说,千万别见外。”
周婶接过水杯,冰凉的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微微发抖,杯里的水都晃了出来。她没喝,只是紧紧握着杯子,仿佛那一点温热能给她一点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才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泪水和无助的绝望。
“红梅妹子……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走投无路了,才……才张这个口……真是没脸见你们啊……”她刚一开口,声音就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和哽咽。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深刻的脸颊皱纹滚落下来:“我家那小子……铁柱……不是前阵子跟人说去城里打工吗?本来想着……想着终于能挣点钱,盖间新房,也好说个媳妇……谁承想……谁承想那个不争气的畜生啊!”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痛心疾首,“他根本没好好干活!他……他跟着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沾上了赌!输红了眼啊!欠……欠了一屁股的阎王债!现在人家追债的电话都打到村支书那里了,凶神恶煞地说……说不还钱就要……就要找上门来,卸他一条胳膊……还要砸我家房子……”
周婶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再混蛋,再不是东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打残啊……家里那点粮食、那头过年猪、还有我攒了半辈子的那点棺材本……早就被我偷偷拿出来填窟窿了,可还是差得远啊……还差五千块钱……五千块啊!我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人家都知道铁柱是个无底洞,谁还敢借啊?我实在是……实在是没路了……”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瘫软下去:“听说你家‘周小庄’生意好,振华兄弟有本事,是能人……我就……我就只能厚着这张老脸,豁出这辈子的脸面来求求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先借我五千块?救救急,过了这个坎……等我儿子回来,我绑着他,我们娘俩就是做牛做马,给人扛大包、捡破烂,也一定想办法还上!求求你了,红梅妹子……我给你磕头了……”她说着,双腿一软,竟真的要跪下去。
高红梅眼疾手快,赶紧一把用力扶住她,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酸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知道周婶说的句句是实情,她儿子铁柱好赌不成器在村里早就不是秘密,周婶是个极要强、极爱面子的人,平日里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不愿受人白眼,今天能说出这番话,放下所有的尊严,那真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看不到一点活路了。
“周婶,您别这样!快起来!使不得!”高红梅用力撑着周婶的身体,不让她跪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您慢慢说,别着急,总有办法的……”
但她心里也在快速盘算着。五千块,对于现在的“周小庄”来说,不是拿不出来的数目,但也绝不是小钱,几乎是旺季时小半个月的纯利了。她主要担心的是,这钱就算借出去,真能填上铁柱那个赌债的无底洞吗?今天还了五千,明天他会不会又欠下一万?周婶拿什么还?这会不会反而害了她?
“红梅妹子……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这钱要是扔水里……我……我对不起你们……”周婶哭得几乎脱力,靠在髙红梅身上,绝望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周振华从鱼塘回来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顿了顿,沉静的目光迅速扫过泪人似的周婶、一脸为难扶着周婶的妻子,以及院子里这异常的气氛,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大黄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主人,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他没立刻说话,像往常一样,走到院角的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水冲洗手上沾着的塘泥和草屑,动作不疾不徐。清凉的水声暂时打破了院子里凝重的悲伤。
洗完手,他用搭在一边的旧毛巾擦干,这才转过身,走到周婶和高红梅面前,平静地问:“怎么了?”声音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高红梅叹了口气,简单快速地把周婶儿子欠下赌债、被人威胁、急需五千块钱救急的事情说了一下,末了补充道:“周婶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她保证铁柱回来就一起挣钱还……”但她的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担忧。
周婶看到周振华,更加羞愧难当,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缩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振华……对不住……真是没脸来见你……我……我……”
周振华沉默了片刻,黝黑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目光微动。他不是吝啬钱财的人,但也绝非不分轻重、滥施同情的冤大头。他看了一眼周婶那双因为长期浸泡冷水、劳作而粗糙开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泥垢的手,又看了看她那布满皱纹、被泪水浸湿、充满绝望与卑微祈求的眼睛。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小灰灰不明所以地蹭着周婶的裤脚,发出呜呜的声音。
“周婶,”周振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钱,可以借。”
周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绝处逢生的希望光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嘴唇哆嗦着,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但周振华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但这钱,不能直接给您去还赌债。”
周婶眼中的光芒瞬间又黯淡下去,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周振华继续冷静地分析,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赌债是个无底洞,利滚利,今天还了五千,明天讨债的能说你还欠一万。他们吃准了您爱子心切。这次还了,铁柱知道有您兜底,下次可能赌得更大。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会把您自己也彻底拖进深渊。”
周婶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知道周振华说的是对的,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可怕未来。
“这五千块钱,”周振华看着她,目光坦诚,“算是我提前预支给您的工钱。”
“工……工钱?”周婶彻底呆住了,茫然地重复着,完全没反应过来。
“嗯。”周振华点点头,语气肯定,“我后山那片新开的果园,种了些梨树和晚桃,正要找个细心可靠的人长期帮忙打理。活儿不轻省,得除草、施肥、修剪枝叶、看着防鸟防虫,以后果子熟了也得帮忙摘。工钱按天算,一天八十,管一顿晌午饭。您要愿意,就从明天开始来上工。这五千块,就当提前预支给您应急,去把眼前最凶的债主稳住,让他们别动铁柱。往后您干的活,工钱就从这五千块里面扣,一天扣八十,什么时候扣完了,再接着领现钱。您看行不行?”
周婶彻底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没想到周振华会提出这样的办法!这不是简单的施舍,不是把她当成乞丐打发,而是给了她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一个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还债、甚至能继续有尊严地活下去的路子!这比直接借钱给她,更让她觉得震撼,更让她看到了真正的希望!汗水换来的钱,心里踏实!
巨大的冲击和感激让周婶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充满了复杂情绪——有感激,有羞愧,有希望,有重获新生的激动。
“愿意!我愿意!振华兄弟!红梅妹子!”周婶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点头,差点又要跪下,被高红梅紧紧扶住,“谢谢!谢谢你们!你们这是救了我们娘俩的命啊!我一定好好干!往死里干!这钱我一定用汗水一分一分地还上!我要是不好好干,我就不是人!”
高红梅看着丈夫,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敬佩和温柔的爱意。她立刻接口道,声音也轻快起来:“周婶,您别这么说。谁还没个遇到难处磕磕绊绊的时候?咱们互相帮衬着,难关总能过去。明天您就过来,我先带您去果园熟悉熟悉活儿,不难学!”
周振华对高红梅微微颔首。高红梅心领神会,转身快步进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出来了,直接塞到周婶手里:“周婶,这是五千,您数数。赶紧去把要紧的事办了,让那些人别再吓唬孩子。”
周婶颤抖着双手,如同捧着千斤重担,也像是捧着最后的希望和救赎,那信封烫得她的手心都在发烫。她哽咽着,眼泪模糊了视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着周振华和高红梅,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身。所有的感激、羞愧、承诺,都在这一个沉重的动作里。
送走千恩万谢、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仿佛有了些力气的周婶,高红梅回到院子,看着继续查看晾晒被单的丈夫,感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看得长远。直接给钱,怕是真扔水里了,还害了她。这样好,既帮了她救急,堵了那些人的嘴,又给了她一个指望,让她能靠着自己站起来。这才是真帮人。”
周振华看着窗外远处郁郁葱葱的后山,淡淡地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人活着,腰杆子不能弯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她一条能自己走的路,比给她再多现成的鱼都强。”
阳光透过晾晒的白被单,洒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地充满了整个小院。周振华用他特有的、沉默却充满智慧的方式,既保全了周婶最后的尊严,又实实在在地给了她一个凭借自己双手劳动去挣脱困境、甚至赢得新生的机会。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借钱,更是一次“授人以渔”的深远智慧与真正融入骨子里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