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空气,比前几天更加沉闷了。
那是一种由饥饿发酵出来的、令人绝望的沉默。
磨坊里的毛驴已经不转了,因为它已经两天没吃草料了,瘦得皮包骨头,卧在地上喘气。
学校里的读书声也停了。
孩子们饿得没有力气念书,一个个缩在角落里,吮吸着手指,眼睛大得吓人。
陈墨坐在桌前,手里捏着半个黑窝头。
这是他今天的口粮。
但他吃不下去。
他对面,坐着沈清芷。
沈清芷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军装现在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刚收到的情报。”
沈清芷将一张写着字的烟盒纸,推到陈墨面前。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饶阳县城那边传出来的。鬼子在胡家铺设了一个特别粮站,据说是为了供应即将到来的秋季大扫荡。”
“胡家铺?”
陈墨拿起烟盒纸,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那个地方我熟。”
旁边的马驰咽了口唾沫,眼睛里冒着绿光。
“离咱们这儿只有二十里地。地形开阔,只有一条大路。鬼子在那儿设粮站?这不是把肉送到咱们嘴边吗?”
“守备力量呢?”陈墨问。
“情报上说,是张金凤的治安军,大概两个营的兵力。没有发现日本正规军的踪迹。”沈清芷回答道。
“张金凤?”
陈墨冷笑了一声。
“那个老滑头,打仗不行,保命一流。让他守这么重要的粮站?鬼子心这么大?”
“我也觉得有问题。”
王成政委走了过来,他把最后一点稀粥分给了几个孩子,自己饿着肚子。
“这也太巧了,咱们刚断粮,鬼子就把粮仓送到了门口。这摆明了是个套。”
“是套。”
陈墨放下了手中的黑窝头。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的“胡家铺”位置轻轻敲击着。
“高桥由美子这是在跟我下明棋。”
“她知道我们饿,知道我们急需粮食。所以她摆了这一桌鸿门宴。”
“去,就是九死一生。”
“不去……”
陈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饿得连哭声都微弱的孩子们,还有那些伤口因为营养不良,而迟迟无法愈合的伤员。
“不去,就是十死无生。”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这就是阳谋的可怕之处。
它不跟你玩虚的,它直接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着你做决定。
“我去。”
二妮突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这姑娘饿得脸都脱了相,但那股子倔劲儿还在。
“俺去探探路。要是真有粮,俺就是拼了命,也给大伙儿背几袋回来。”
“坐下。”
陈墨喝止了她。
他站起身,在狭窄的地道里踱了两步。
脑海里,两种声音在激烈地交锋。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必死的陷阱,绝对不能去。
但情感告诉他,如果不去这几百号人撑不过的。
“沈清芷。”
陈墨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那个一直在默默观察他的女人。
“你觉得,如果我们去抢,有几成把握?”
沈清芷看着他,眼神复杂。
“如果是常规打法,零成。”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张金凤的部队虽然烂,但如果里面混了日本特种兵呢?如果那是高桥由美子亲自布下的雷阵呢?”
“但是……”
她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如果你能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
“如果你能把这个阳谋,变成你的阴谋。”
“或许,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陈墨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那张地图。
“张金凤……”
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这个人贪财,怕死,而且两面三刀。”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
“既然鬼子想用他当诱饵,那我们就在这诱饵上,做做文章。”
陈墨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政委,把咱们剩下的最后一点‘家底’,那些大洋和金条,都拿出来。”
“你要干什么?”王成一惊,“那是咱们最后的经费啊!”
“买路钱。”
陈墨冷冷地说道。
“我要去跟张金凤,谈一笔买卖。”
“一笔,让他无法拒绝的买卖。”
“既然是鸿门宴,那我们就带着礼物去赴宴。”
“我倒要看看这高桥由美子的网,能不能网住人心。”
……
夜雨如晦,饶阳县城内一片萧索。
张金凤的私宅并不在显眼的闹市,而是在城南一处僻静的深巷里。
这宅子外头看着不显山不露水,青砖灰瓦,斑驳陆离,甚至墙角的苔藓都无人清理,透着一股子破败气。
可若是进了二门,便又是另一番洞天。
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虽比不得江南园林的精致,但在这一片焦土的冀中平原,已是极尽奢靡。
这里,是张金凤给自己留的“后路”,也是他安顿几房姨太太的温柔乡。
此时,正房的花厅内,红烛高照。
张金凤并未安寝,身上披着件苏绣的团福字暗花绸袍,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眉头紧锁,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挪来挪去,像是个屁股底下长了疮的猴子。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听得人心烦意乱。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这都三更天了,还不歇着?”
五姨太端着一盏燕窝粥,扭着腰肢走了过来,那声音嗲得能掐出水来。
“去去去!妇道人家懂个屁!”
张金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一双三角眼里满是血丝。
“老爷我这眼皮子跳了一整天,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今儿个倒好,两只眼一块儿跳,也不知道是要发财还是要倒霉。”
他烦躁地把核桃往桌上一拍。
白天高桥由美子那番话,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胡家铺粮站,那是块肥肉,可也是个断头台。
日本人让他去守,那是没安好心。
守住了,粮食是日本人的。
守不住,脑袋是日本人的。
横竖他张金凤就是个填坑的土方。
“这世道,难啊……”
他长叹一声,正端起茶碗想润润嗓子。
忽地,一阵阴风吹过,案上的红烛猛地摇曳了几下,竟然齐齐熄灭了。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啊——!”五姨太刚要尖叫。
“闭嘴。”
一个冰冷生硬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贴着她的耳根子响起。
紧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张金凤毕竟是刀口舔血混出来的,反应极快。
他猛地向后一仰,伸手就要去摸枕头底下的勃朗宁。
“张司令,我要是你,就不动那把枪。”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从容不迫的定力,仿佛这屋子不是张金凤的私宅,而是他自家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