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冀中平原正被六月的血与火,反复炙烤的时候。
千里之外的山东半岛上,胶东军区十三团二营的教导员孔杰,正带着他的兵在栖霞县的一片山坡上开荒。
六月的胶东,天气好得很。
从不远处黄海吹来的海风,带着淡淡的咸腥味,吹散了山里的暑气。
阳光透过山坡上柞树与松树的枝叶筛落,在刚翻开的黑褐色土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战士们的号子声混着山谷里清脆的鸟鸣,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嘿咗!用力呀!嘿咗!”
战士们大多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上淌着一层亮晶晶的汗。
他们手里的工具五花八门,有从军区后勤领来的铁锹,有从老乡家里借来的镢头,甚至还有几把缴获的日本工兵圆头铲,正跟这片长满荆棘与乱石的荒山较着劲。
孔杰今年二十八岁,是从济南城里跑出来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
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镜片因常年磨损有了一道裂纹,用一小块透明胶布小心粘着。
此刻他没有像个“知识分子”般站在一旁动嘴,而是和战士们一样卷着裤腿、光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用一把豁了口的铁锹吃力地翻着地。
“教导员,歇会儿吧,这点活俺们来就行了。”
一个身材壮硕的山东本地战士停下活计,憨笑着对孔杰说。
孔杰直起身,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也笑了:“你小子,是想偷懒吧?告诉你,今天这片地要是开不完,晚上的地瓜干稀饭,你那份就归我了。”
战士们哄笑起来,气氛热烈而充满生气。
这就是胶东根据地的日常。
与冀中那片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四战之地”不同,胶东有山有海。
西边是连绵起伏的胶莱丘陵,东边是犬牙交错的海岸线。
这里的山虽不高,却沟壑纵横、林木茂密,为游击队的生存发展提供了天然屏障。
日军在这里也驻有重兵,青岛、烟台、威海,这些重要港口城市都被他们牢牢控制,同样在不遗余力地推行“治安强化运动”,修炮楼、挖封锁沟、搞“集村并户”。
但山与海给了胶东军民极大的回旋余地。
地面被封锁就钻进山里,山里待不下去就下到海边。
依托熟悉地形的民兵和世代靠海为生的渔民,他们甚至在海上建立起“海上游击队”,专门袭击日伪军的运输船只,还与朝鲜半岛的抗日武装建立了秘密联系。
所以这里的斗争虽同样残酷,却远没有冀中那般令人窒息与绝望。
他们有自己的“后方”,能开荒种地,甚至有小型兵工厂,能修理枪支、复装子弹,还用缴获的炮弹壳制造土制地雷。
日子虽苦,但至少能吃上饱饭。
战士们大多是本地人,家就在山下的村子里,农忙时还能请假回家帮着收麦子。
军队与百姓,就像鱼和水、血和肉,早已密不可分。
“教导员!”
一个通讯兵从山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手里攥着一份电报。
“团部急电!”
孔杰的心咯噔一下,接过电报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展开。
这是延安总部转发的关于近期敌我斗争形势的内部通报,前半部分尽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势:
美军在中途岛取得决定性胜利,苏联红军在哈尔科夫稳住了阵脚。
但当孔杰看到电报后半部分,那段用加急符号标注的“冀中地区反扫荡斗争”内容时,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了。
“……六月以来,日寇冈村宁次部集结重兵,对我冀中根据地发动空前残酷之‘铁壁合围’。我冀中军民在极端困难之条件下,依托地道等工事展开英勇顽强的抵抗……然敌我力量悬殊,我根据地遭受严重摧残,千顷洼等核心区域失陷,二十二团、三十三团等主力部队伤亡惨重……”
电报上罗列着一串串冰冷触目的数字:被焚毁的村庄数量、被抢掠的粮食数量,以及牺牲和失踪的干部、战士与群众数量。
孔杰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他虽不认识冀中的任何人,却能想象到那片从未去过的一马平川上,那些穿着灰色军装、同样为国家战斗的同志们,正在经历怎样的人间炼狱。
他想起刚参军时在抗大学习,睡在上铺的是个来自河北饶阳的憨厚年轻人,不爱说话,最喜欢在熄灯后躺在被窝里,小声给他讲家乡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
春天绿油油的麦苗,夏天金灿灿的麦浪,秋天打谷场上堆得像山一样的麦垛。
那个年轻人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冀中军区,算算时间,此刻应该也在那片他深爱的麦田里,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吧?
他还活着吗?
孔杰不知道。
他缓缓折好这份沉甸甸的电报,揣进怀里,抬头望向山坡上那些仍在不知疲倦开荒、唱歌,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战士们,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
他走到队伍中央,爬上一块大石头:“弟兄们!都停一停,听我说几句!”
战士们纷纷停下活计,不解地看着他。
“我问你们!”
孔杰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朴实且被汗水浸湿的脸。
“咱们开这片荒,是为了什么?!”
“为了打鬼子,吃饱饭!”
一个战士大声回答。
“说得好!”孔杰点头,“为了打鬼子,吃饱饭!”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八度。
“就在咱们在这里安安稳稳开荒种地的时候,在河北,在冀中!咱们的兄弟部队,咱们的阶级弟兄,正在挨饿!正在流血!”
“鬼子正在用坦克碾压他们的麦田!正在用刺刀屠杀他们的爹娘!”
“他们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连一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命,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再问你们!”
孔杰眼中泛起泪光。
“咱们手里的这把锹、这把镐,光能刨地瓜、光能种粮食,够吗?!”
山坡上一片死寂,只有战士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不够!!!”
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每一个战士的胸膛里爆发出来:“不够!!!”
“打到冀中去!支援弟兄们!”
“为冀中的同志们报仇!!”
孔杰缓缓举起紧紧握着、青筋暴起的拳头:“传我的命令!”
“从今天起,二营全体指战员,训练加倍!”
“生产加倍!”
“这个月,我们不仅要完成团部下达的生产任务,还要额外再开出一百亩荒地!”
“我们要把种出来的粮食、省下来的子弹、用血汗换来的每一个铜板,都送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我们要让冀中的同志们知道!”
他的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荡。
“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天下午,胶东的山似乎更青了,胶东的海似乎更蓝了。
而胶东的兵,那把刨地的镢头,也握得更紧了。
因为他们知道,在那片遥远的、看不见的平原上,有无数兄弟正在替他们,多承担着这个民族最沉重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