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深夜,地球是安静的。
从纽约的时代广场,到东京的涩谷街头,再到北京的三里屯,无数块巨大的、平日里闪烁着喧嚣广告的电子屏幕,此刻都只呈现着同一幅沉默的画面。
那是1942年,冀中平原上一个名叫“北小王庄”的无名村落。
夜色中,一堆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
火光映亮了聚集在篝火旁的几百张沉默而悲伤的脸。
没有声音。
天幕的直播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收音功能,整个世界都只能看到这幅无声的、如同中世纪油画般的画面,满是庄严肃穆与沉重哀伤。
独臂负伤的老人王成政委正站在火堆前,手里捧着一份名单。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念着什么。
但听不见。
人们只能看到,每当他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就会响起一片压抑的无声抽泣。
人们只能看到,那个一直作为天幕主角的年轻人陈墨,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他抬着头,望着那片被火光映红的漆黑夜空,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比泪水更令人心碎的巨大平静与空洞。
这场无声的葬礼,通过天幕直播给了全世界。
如果说,之前的直播带给世界的是愤怒与震惊。
那么这一刻,它带来的是一种跨越国家、种族、语言的共通情感,一种属于人类最原始的悲伤。
……
法国,巴黎,索邦大学。
这位研究了一辈子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摘下眼镜,用一块天鹅绒软布仔细擦拭着镜片。
他的学生们正在社交媒体上激烈讨论,这场战争的正义性,谴责法西斯的暴行。
但杜波依斯教授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那是1916年,凡尔登的绞肉机。
他的祖父,一个来自诺曼底乡村的年轻农夫,就是在那片被炮火反复翻耕、形同月球表面的土地上失踪的。
没有尸体。
只有一个刻在纪念墙上的冰冷名字。
“战争,是什么?”
他对着窗外,那片被路灯照得一片橘黄的宁静巴黎夜空,喃喃自语。
“战争不是英雄的史诗,也不是政客的棋局。”
“战争只是一场由无数个像赵长风、像韦珍、像那个叫虎子的五岁孩子、像我的祖父一样,本该拥有姓名、拥有完整人生的普通人的死亡,所堆砌起来的巨大无字墓碑。”
他拿起笔,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了明天要为《世界报》撰写的专栏文章标题——《我们,与那堆篝火的距离》。
……
美国,华盛顿特区,国家公墓。
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皮肤黝黑的年长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将军,独自一人站在一块洁白的、刻着十字架的墓碑前。
墓碑上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1942,瓜达尔卡纳尔岛。
那是他的父亲。
他没有看手机,也未触碰任何电子屏幕,脑海里却清晰浮现着天幕上的那一幕。
仿佛能跨越时空,看到在世界的另一端,那片同样被战火蹂躏的陌生土地上,另一群和他父亲一样年轻、勇敢却又同样不幸的灵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威士忌,拧开瓶盖,将清亮的琥珀色酒液缓缓洒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dad,”他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ithkifallyunderstand”
(爸爸,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youguysyouwerefightgforthesathg”
(你们……你们曾为同样的事情而战。)
……
日本,东京。
早稻田大学校园里,成百上千的学生点燃蜡烛,自发聚集在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大隈讲堂前。
他们没有喊口号,也没有举标语,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站着。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羞愧、悲伤与迷茫的表情。
天幕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们自幼被灌输的、名为“民族荣耀”的美丽谎言彻底剖开,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丑陋不堪的真相。
人群中,一个名叫“渡边”的历史系大三学生,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被定格的、陈墨仰望星空的侧脸。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下一行字,那是即将发布在个人博客上的公开信标题——
《一份迟到了八十年的道歉信》。
……
而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德国柏林的犹太人纪念碑前,有人献上了一束白色的菊花。
韩国首尔的和平少女像旁,有人点燃了一支祈福的蜡烛。
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冬宫广场上,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看着手机,无声地流下眼泪,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枚早已褪了色的卫国战争勋章。
这一夜,地球上没有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没有战胜国,也没有战败国。
只有一群被战争最纯粹的悲剧深深触动的普通人类。
他们在不同的时区,用不同的语言,为那场发生在八十多年前、中国北方平原上的小小葬礼,举行着一场全球性的、盛大的无声哀悼。
天幕依旧沉默地悬挂在高空。
它不解释,不评判。
它只是像一面最忠实的镜子,将那段本该被遗忘的历史,和人性中最深刻的伤痛、最高贵的光辉,都原原本本地映照出来。
让所有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们看清……
他们脚下这片安宁的土地,究竟是由怎样沉重的无字墓碑铺就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