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六月,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终于舍得将它的浓荫铺满了整个四合院。
蝉还没开始叫。
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
还带着点旧都王气散尽后,那无可奈何的安详。
高桥由美子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上这座城市了。
它不像东京,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急吼吼的、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绑上战车的疯狂
也不像上海,脂粉气太重,靡靡之音里都藏着算计和投机。
北平,就像一个见过大世面的、落魄了的老爷子。
哪怕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褂子,那骨子里也还端着几分不肯放下的、见过天颜的架子。
她今天的心情很好。
就在昨天,一份由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签发,关于“千顷洼剿灭作战”的捷报已经送到了大本营,也送到了天皇的案头。
战报写得很漂亮。
“……我英勇皇军,在安平、饶阳地区发现八路军主力指挥机关及兵工厂之巢穴。经我航空兵与地面部队协同打击,予以彻底捣毁。击毙敌军五百余,俘虏三百余,缴获武器弹药无数。敌酋‘墨’,亦在此役中被我军炮火覆盖,尸骨无存……”
当然,她知道这份捷报里水分有多少。
那个“墨”,大概率是又一次从他们的天罗地网里溜走了。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赢了。
她用一场堪称完美的教科书式“反间计”与“立体战”。
将那个一度让整个华北方面军,都束手无策的对手打得丢盔弃甲,狼狈奔逃。
这就够了。
猫捉老鼠的游戏。
如果一下子就把老鼠玩死了,那该多无趣?
她需要这只老鼠活着。
活得越久越好。
这样,她才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欣赏他在绝望中挣扎有趣的模样。
高桥由美子今天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没有去那个充满了消毒水味的司令部。
而是在西城租下的、这间雅致的四合院里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茶会。
客人只有一个。
松平秀一。
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一套精致,来自日本“有田烧”的茶具。
白瓷的茶碗上,用青色的染料手绘着几笔写意的兰草。
高桥由美子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和服,跪坐在蒲团上。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日本茶道那种近乎于苛刻的、程式化的美感。
温杯,置茶,注水……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松平秀一坐在高桥由美子对面,看着她那张在袅袅茶香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美丽的侧脸,心中却感不到丝毫属于风雅的宁静。
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女人是如何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那个狡猾如狐的“墨”逼入了绝境。
松平秀一,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自己最后以“避免过度刺激重庆方面”为由,强行阻止了她下一步将“毒水”计划扩大到整个冀中平原的疯狂想法。
那么此刻的冀中恐怕早已变成了一片连草都不长的、真正的无人区。
“松平君,请用茶。”
高桥由美子将一碗刚刚点好的、泛着翠绿色泡沫的抹茶,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哈伊。”
松平秀一躬身,接过茶碗。
他不敢不接。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军衔比他低。
但她的背后站着的是参谋本部里那些最疯狂、最激进的“统制派”的大人物。
甚至,有传言说她的家族与皇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今天的茶,味道如何?”
高桥由美子轻声问道,像是在闲话家常。
“非常……好。”
松平秀一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其实他根本品不出什么好坏。
“这茶,叫初昔。”
高桥由美子端起自己的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
“是我从京都的老家带来的,每年只产三斤。以前是专门用来供给皇室的。”
她放下茶碗,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眼神变得有些飘忽。
“我小的时候,不喜欢喝茶。”她说,“我父亲是茶道‘里千家’的嫡传。他对我很严厉,每天都逼着我跪在这里,一跪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总说,茶道修的是心。心要静。要像这碗里的茶一样,无论外面的水有多烫多沸,茶心永远都是沉在底下的、冷的。”
“可是,我的心静不下来。”
高桥由美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怀念。
“你知道吗?其实我的母亲是中国人。一个曾经在北平很有名的京剧名伶。”
松平秀一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秘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很美,美得像画里的人。父亲在出任驻华武官的时候迷上了她,后来就把她带回了日本。”
“但是,家族里的人都看不起她,他们说她的血是肮脏的,他们说我是杂种。”
“我八岁那年,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她想家,想吃一口北平的豌豆黄。”
“我跪在父亲面前,求他让他带母亲回家。或者哪怕只是派人去买一块豌豆黄回来。”
“父亲没有同意。”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然后将一碗滚烫的、刚刚点好的茶泼在了我的脸上。”
高桥由美子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那光洁如玉的、右边的脸颊。
“他告诉我,高桥家的人不能有感情。因为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也最廉价的东西,它只会成为你的弱点。”
“那天晚上,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断了气。”
“而我,则跪在茶室里跪了一整夜。”
“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喝茶了。”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父亲教我的道理。”
“心只有像这块被烫坏了的、死掉的皮肉一样,变得麻木、变得冰冷,才不会再感觉到疼。”
说完,高桥由美子端起茶碗,将剩下的半碗抹茶一饮而尽。
然后,抬起头看着松平秀一。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讥诮也没有了高傲。
只有一种如同深渊般纯粹的虚无。
“松平君,”她说,“你知道那个墨他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松平秀一没有回答,被这个女人的故事给彻底镇住了。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如同魔鬼般的女人,那颗冰冷而扭曲的心,到底是在怎样的地狱里,被淬炼出来的。
“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还有感情。”
高桥由美子的嘴角,重新勾起了那抹熟悉的残忍微笑。
“他会为了他的同伴去冒险。会为了那些无辜的平民而愤怒。甚至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敌对阵营的女特工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愚蠢到可笑的弱点。”
“而我,最擅长做的就是利用这些弱点。”
她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老槐树上飘落下来的、嫩绿的叶子。
“千顷洼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他想保护的每一个人、他想守护的每一寸土地都因为他那可笑的感情而一点一点地被碾碎、被毁灭。”
“我会让他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明白一个我八岁那年就明白了的道理。”
“在这场圣战中,想要赢就必须先杀死自己心里,最后的那一点人性。”
她说完,将手里的那片嫩叶轻轻地捻成了碎片。
绿色的汁液从她的指缝间渗了出来,像一滴凝固的、冰冷的眼泪。
……
而在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冀中平原,一处无人知晓的废弃河神庙里。
一个浑身是伤,被泥浆和血污包裹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独臂女人,正靠在一尊缺了脑袋的神像上艰难地喘息着。
她的身边还躺着,三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武工队员。
那把大砍刀也断了。
只剩下半截刀柄还死死地攥在她的手里。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外面。
那片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茫茫的青纱帐。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个被炸塌的土方砸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脸上露出了一丝自嘲的、惨然的微笑。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意识都沉入了那片无边冰冷的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尽头,她仿佛看到了一片温暖的、开满了木棉花的故乡。
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
只有阿妈在无人处轻声哼唱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