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
沉闷,却又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一切的力量。
正匍匐在狭窄冰冷的陶管里,艰难向前爬行的陈墨。
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向前,猛地推了一下。
紧接着,身后的管道里,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令人牙酸的、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在坍塌的巨响。
他没有回头。
也无法回头。
在这条直径不足半米、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绝对黑暗的地下管道里。
“回头”,是一种奢侈到不可能存在的动作。
陈墨只能咬着牙,用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肘和膝盖,继续向前,一寸一寸地,爬行。
身后,那代表着生离死别的巨响,还在断断续续地回荡着。
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那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心脏因为巨大的悲痛和缺氧,而疯狂擂鼓的“怦怦”声。
赵长风。
韦珍。
还有那十几个从太行山一路跟他出来的老兵。
他们连同那片他们亲手挖掘、又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土地,一起,变成了永恒。
泪水和着汗水、泥水,从他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但他不能停。
因为陈墨知道,他现在每一次向前爬行的动作,都承载着那些留在后面的人,用生命,为他换来的、沉甸甸的希望。
他必须,活下去。
带着他们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
这条秘密的排污管道,比所有人想象的也都要难走。
管道里,积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淤泥。
淤泥里混杂着碎石、烂草根和一些不知名的、滑腻腻的东西。
每一次爬行,都像是在用身体,去碾过一片铺满了玻璃碴的沼泽。
恐慌在黑暗中被无限地放大。
前面的人看不到头。
后面的人看不到尾。
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独的灵魂,在这条通往未知的、狭窄的坟墓里,进行着一场,只属于自己的、绝望的跋涉。
不知道爬了多久。
陈墨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他的肺,像被火烧一样,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和淤泥的腥臭味。
四肢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只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在机械地,重复着向前爬行的动作。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窒息,彻底吞噬的时候。
他的手突然向前探了个空。
紧接着,一股新鲜的、带着水草气息的、冰凉的空气,涌了进来。
出口!
陈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头,探了出去。
冰冷的、清澈的河水,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口鼻。
他挣扎着,从那个位于水面之下的、不起眼的陶管出口,钻了出来。
然后,像一截浮木无力地漂浮在冰冷的河水里。
陈墨抬起头。
看到了久违的天空。
和一轮,挂在天边,残缺的、如同镰刀般的下太阳。
他们逃出来了。
……
陆陆续续地,幸存的人们,都从那个水下的洞口,钻了出来。
他们像一群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海难的、落魄的幸存者,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岸边一片泥泞的滩涂。
没有人欢呼。
也没有人哭泣。
所有的人都只是呆呆地,或坐,或躺,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泥地上。
他们看着远处那片,依旧火光冲天的、如同地狱般的芦苇荡。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麻木和空洞。
点验人数的工作,在无声中开始了。
王成政委拖着他那条受伤的胳膊,一个一个地,数着。
三百一十二人。
这是从千顷洼那场炼狱中,最终活着走出来的人数。
而进去的时候,他们有将近五百人。
将近两百个鲜活的生命,连同赵长风和韦珍他们那支决死的断后部队,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被他们自己亲手炸塌的、巨大的地下坟墓里。
白琳,正在给一个在管道里,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的孩子,做着人工呼吸。
她的脸上沾满了泥污,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悲伤。
沈清芷则靠在一棵树下,默默地,处理着自己那再次被河水浸泡开裂的、肩膀上的伤口。
林晚找到了陈墨。
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林晚看着他那张异常苍白和憔悴的脸,看着他那双空洞地,望着远方火光的眼睛。
她伸出手,想说些什么。
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那只同样被陶片和石子,磨得伤痕累累的、冰凉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陈墨那只同样冰冷的、正在微微颤抖的、放在泥地上的大手。
陈墨的身体,微微一僵。
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林晚。
看着她那双依旧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安慰,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最纯粹的、最安静的、无声的陪伴。
陈墨反手,也紧紧地握住了林晚的手。
两只同样冰冷、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在这个充满死亡和别离的、寒冷的夜晚,互相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于生者的温暖。
而远处,那片芦苇荡的大火,渐渐地熄灭了。
只剩下几缕黑烟还在袅袅地升起。
仿佛,是在为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永不屈服的灵魂,送行。
陈墨知道,千顷洼,完了。
冀中根据地,在经历了“五一大扫荡”之后,刚刚才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星火,也在这场战斗中,彻底熄灭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