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
陈墨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充满枪炮声和伤员呻吟声的地下指挥部里,却异常的清晰。
所有幸存的、还能思考的指挥员,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王成政委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他看着地图上,那条代表着河流的、蓝色的细线,声音嘶哑地问道:“怎么走?所有的河口,肯定都被鬼子用机枪封锁了。我们一露头,就是活靶子。”
“不。”
陈墨摇了摇头,拿起一支铅笔,在地图上的一个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我们不从河口走。我们从这里走。”
那个点是地道网络中,一口不起眼的、被伪装成普通水井的“集水井”。
那是当初陈墨为了解决地道渗水问题,利用虹吸原理,设计的一个地下蓄水与排水系统。
这条系统的尽头,为了防止雨季倒灌,连接着一条深埋在地下、用陶管铺设的、直径约半米的秘密排污管道。
这也是陈墨精心设计的,也是在黄崖洞防御战吸取的经验,那不管如何都要再留一个后路。
在黄崖洞中,若没有那条地下河,他们恐怕全军覆没了。
而千顷洼这条管道的出口,就在芦苇荡东侧,那条大河的水面之下。
“这条路是我当初,为了以防万一,留下的最后一条生路。”
陈墨的声音,很平静。
“管道很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而且里面肯定充满了积水和淤泥。但是,它现在是我们唯一能避开敌人视线,离开这个地狱的通道。”
这个计划,大胆而又充满了绝望。
在漆黑的、狭窄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地下管道里,进行长距离的爬行,其难度和对人心理的考验,可想而知。
但,没有人提出反对。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我同意。”
王成政委第一个,表了态。
“但是,这么多人不可能都悄无声息地,撤走。必须要有人留下来,吸引住敌人的火力,为大部队的转移,争取时间。”
“我,留下来。”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指挥员的脸。
“政委!”
马驰第一个急了。
“你留下来干什么?你胳膊上还有伤!要留,也是我留!”
“我留下!”
李大麻子也把他的大刀,往地上一顿,瓮声瓮气地吼道。
“老子的部队都是些粗人,爬不动那细管子!这断后的活,俺们干了!”
“不行!你们都得走!”
王成政委的语气,不容置疑。
“二十二团不能没有军事主官!你们要带着剩下的弟兄们,活下去!这是命令!”
指挥部里,争吵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在争着,要把这个几乎等同于“死亡”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
“都别争了。”
一个冰冷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是赵长风。
他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血污,一条胳膊,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用布条胡乱地,缠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活……”
赵长风看着陈墨,缓缓地说道。
“我们干。”
他说的“我们”,从太行山一同走来的中央警卫团的老兵。
“不行!”
陈墨第一个,断然拒绝。
“你们……你们伤亡太重了!必须跟着大部队,一起撤!”
“陈墨兄弟。”
赵长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酸的坦然。
“一路从太行山打过来,我们这帮兄弟跟着你,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这条命早就该撂在路上了,能活到今天,都是赚的。”
他走到陈墨面前,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大脑,你必须活下去。”
“而我们是刀。刀,就是用来,在最关键的时候,豁出去的。”
“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命令。”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陈墨的心上。
陈墨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路陪着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可靠的战友。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于是撤离,在无声中开始了。
伤员、孩子和妇女,被安排在第一批。
他们在一个老兵的带领下,沉默地,走进了那条通往“集水井”的、漆黑的通道。
林晚也在其中。
她背着一支步枪,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站在地图前,双拳紧握,背影如同山峦般,沉重的赵长风。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保重。”
然后,她便随着人流,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韦珍也决定留了下来。
她的任务是协助赵长风,打好这最后一场断后战。
当大部分的非战斗人员,都已经进入撤离通道后。
赵长风,带着他手下那十几个一脸平静的老兵,走到了陈墨的面前。
“你该走了。”
陈墨没有动。
只是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看着这些即将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为更多的人,换取生机的、最勇敢的战士。
他想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走吧。”赵长风推了他一把,“别跟个娘们儿似的。以后逢年过节,记得给我们多烧几张纸钱,就行了。”
说完,赵长风不再理会陈墨,转过身,对着他那十几个伤痕累累的兄弟,咧开嘴,笑了。
“弟兄们!都听好了!”
“咱们的弹药,不多了!省着点用!”
“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就把这地道里,剩下的所有地雷、炸药包,都给老子搬到主通道里去!”
“鬼子,不是喜欢钻洞吗?”
他的眼中爆发出一种,如同烈火般的、疯狂的光芒!
“今天咱们就亲手,给自己也给这帮狗日的,挖一个最大、最气派的坟墓!”
“让他们跟咱们一起在这冀中的地下,埋葬!”
“好!!!”
十几声沙哑,却充满了豪情的怒吼,在狭窄的、压抑的地下空间里,回荡着。
陈墨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他大步地,朝着那条漆黑的、通往未知的撤离通道,走去。
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这时身后,传来了赵长风,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粗犷的歌声。
他唱的是那首,他从白山黑水,一路唱到关内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歌声,越来越远。
也越来越微弱。
直到,被身后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