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承运离开赵启明的值房后,在市舶司的回廊里站了许久。
赵启明那句"莫要再出什么岔子",听起来是叮嘱,实则是警告。那句话不是"咱们",而是"你"。
这意味着,一旦出事,背锅的只有他一个人。
"主事,使君那边"
"过了。"钱承运沉声道,"但往后做事,都给我收敛着点。官牙的账目,每一笔都要做得滴水不漏。那些私下的事,能不碰就不碰。"
几个吏员面面相觑。他们都明白,钱承运这是怕了。
"主事,郑家那边"一个吏员小声问,"郑掌柜昨日又派人来了,说是想再谈谈代销的事。"
钱承运眼皮一跳:"他还敢来?"
"郑掌柜说了,只要主事能帮忙在使君面前美言几句,他愿意再表示一番。"
"回他,近期不便。让他消停些,别再来市舶司走动。"
那吏员应声退下。
郑家这个烫手山芋,他如今是碰也不敢碰,不碰又不甘心。荥阳郑氏的名头,若能拉拢,对他往后的仕途大有裨益。可如今赵启明明显在防着他,他若再与郑家走得太近,只怕会彻底失了赵启明的信任。
可若真的与郑家断了联系,那之前收的那些"好处",岂不是白拿了?而且郑家若恼了,万一在外头散播些对他不利的流言
他越想越烦躁。
港口茶肆,临窗雅座。
郑掌柜坐在窗边,慢慢品着茶。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商人,正是几日前从泉州回来的林家家主。
"林掌柜在泉州,可还习惯?"郑明远笑着问。
林掌柜叹了口气:"比扬州自在些,官府也不管太多。不像扬州这边,处处受制于人。"
"听说林掌柜在泉州己经重新开了行栈?"
"是。虽然规模比不上在扬州时,但至少不用看官府脸色。扬州这潭水,越来越浑了。官牙这么搞下去,迟早要出事。"
郑掌柜笑了笑:"多谢林掌柜提醒。只是我郑某既然来了扬州,便不是轻易走的人。"
林摇摇头,没再多说,只是起身告辞。
郑掌柜目送他离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林家己经走了,欧阳家也在犹豫,若再有几家番商离开,扬州的海贸必然会受到冲击。而官牙的垄断,正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
可他郑明远不同。他不是来扬州单纯做生意的,他是来在这场乱局中分一杯羹的。赵启明的官牙虽然霸道,但也正因为霸道,才有利可图。
扬州的环境越差,他就越有可能在民间市场上获取巨额利润。
至于官牙会不会出事,那与他何干?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便是。荥阳郑氏的名头,足够他在江南任何一个港口重新站稳脚跟。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去。
盐铁衙署,值房。
幕僚轻叩门扉,进来禀报:"使君,林家家主回扬州了。"
谢道临抬眼:"他回来做什么?"
"据说是来看看风向,顺便处理在扬州剩下的一些产业。听说他在泉州过得不错,打算彻底搬过去。还有,欧阳家也在犹豫是否离开扬州。"
谢道临放下手中的笔:"欧阳家也要走?"
"还没定。但欧阳掌柜私下里说了,虽然上次谢使君帮忙,官牙让了些价,但那只是一次。这几个月下来,官牙还是老样子。长此以往,没有盼头。"
谢道临沉默片刻:"继续盯着。若欧阳家真要走,他的行栈会转给谁,也记下来。"
"是。还有,郑家最近与林家见了面。"
"哦?"谢道临目光微闪,"谈了什么?"
"具体内容不清楚,但据说林掌柜劝郑掌柜也早些离开扬州。郑掌柜没答应,只说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
"郑家这是铁了心要在扬州扎根了。"
"使君,郑家背后毕竟是荥阳郑氏,咱们"幕僚有些担忧。
"无妨。郑家想做生意,便由他去,盐铁衙署也管不着。倒是赵使君那边,怕是要头疼了。"
幕僚会意地点了点头。
谢道临又道:"让市易吏多留意港口的动向。若真有番商陆续离开,对扬州的海贸影响有多大,给我一个详细的评估。"
"是。"
幕僚退下后,谢道临独自坐在案前,端起茶盏慢慢啜饮。
林家己经走了,欧阳家在犹豫,其他番商也在观望。这是连锁反应的开始。而郑家的介入,则让这场连锁反应变得更加复杂。
赵启明如今面临的局面,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内有钱承运的贪腐隐患,外有番商的流失压力。
事己至此,无论赵启明怎么选,都是死局。
九月下旬,扬州秋意更浓。
市舶司的值房内,赵启明看着案上的一份报告,眉头紧锁。
九月的市舶税收,比八月又下降了一成。而且,据港口的吏员回报,近期又有两家小番商离开了扬州,转投泉州。
更让他烦心的是,郑家那边又派人来了。赵启明心中烦闷至极。
市舶使这活计,本来是打算制衡谢道临设计的一环,但如今税收反倒成了市舶司存在的根本,维系扬州这套体系运转的命脉。
“使君,这是本月护航船队的支用详单。”一名属官小心翼翼地呈上另一份文书,“水师营那边催得急,说是船只维护、兵士饷银皆需按时拨付,否则恐影响下月护航。”
每月三千贯护航费,当初为了开拓海贸、吸引番商而立下的规矩,如今在税收减少的情况下,也变成了负担。
“官营织坊、茶行、瓷器窑场那边呢?”
“回使君,织坊本月新织的绢帛己按计划送往港口,准备随下次官牙船队发往南洋。只是采买生丝、支付工匠工钱,账面上的活钱,己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捉襟见肘。这个词让赵启明感到一阵刺痛。他堂堂市舶使,掌管大唐东南重要港口,竟会落到为钱发愁的地步?这一切,似乎都是从设立官牙开始加速的。
官牙垄断了利润最丰厚的珍货,却也因此逼走了不少番商,导致常规税收锐减。而为了维持官牙的运转和吸引力,他又不得不持续投入巨资维持护航体系,补贴官营作坊。
收入在减少,支出却居高不下,甚至还在增加。这就好比一边堵住了进水的源头,一边却打开了更多的泄洪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