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承运踉跄着退出了值房。回到自己的公廨,赵启明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我不管你怎么做,也不管账目底下到底藏了多少污秽,十天之内,你必须给我一个光滑平整、能摆在台面上的结果。否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钱承运。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几个平日里一起“做事”、利益捆绑最深的心腹吏员。
“快!把所有官牙的账册,尤其是近三个月的,全部搬过来!”钱承运压低声音,脸上再无平时的圆滑,只剩下狠厉,“听着,使君发了话,十天内,账目必须做得漂漂亮亮,一点岔子都不能出!之前那些‘说不清’的地方,该平的平,该改的改,关联的凭据该补的补,该毁的处理干净!谁那里出了纰漏,别怪我钱某人不讲情面!”
吏员们面面相觑,都知道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纷纷行动起来。
一时间,市舶司存放账目的厢房内灯火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低语声不绝于耳。
钱承运亲自坐镇,眼睛熬得通红,逐页翻阅,指出问题,勒令修改。一些见不得光的“孝敬”和“分润”,被巧立名目,转成了合理的“损耗”、“折价”或“劳务费用”;一些明显低于市价的收购记录,被补充了伪造的“品质鉴定文书”;与郑家等关系户的交易,也被添加了看似合规的比价流程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也是一场对做账技术的终极考验。
他面前堆积如山的账册,此刻在他眼中己不是纸张墨字,而是一块块能否垫住他性命、让他从这泥潭脱身的垫脚石,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这里!这里怎么回事?”钱承运手指颤抖地戳着一页账目,“上月收购的那批檀香,入库记录和付款数额差了近三百贯?这窟窿你让我怎么平?”
被问到的吏员面如土色,嗫嚅道:“主事,那那笔钱,当时不是您说先挪去应个急,后来后来”
钱承运想起来了,那笔钱被他拿去打点一位路过的京官了,指望对方能在朝中顺带为他美言几句。这种事在官场本是常例,但绝不能留下任何书面痕迹。当时想着很快能从那几家番商的“孝敬”里补回来,结果事后把这茬给忘了。
“废物!”钱承运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下属还是骂自己,“去找!找同期有没有能冲抵的款项,或者做成运输损耗!对,就做成漕船遇风浪,浸水受潮,折价处理!去找相关的漕运记录,不,我们自己造一份!要快!”
那吏员连忙应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伪造文书。
钱承运喘着粗气,灌下一大口早己冷掉的浓茶,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比谁都清楚,赵启明让他“处理好”账目,潜台词就是:事情你惹出来的,屁股你自己擦干净。擦干净了,你或许还能暂时安稳;擦不干净,那所有罪名都是你的,我赵启明毫不知情,是被你蒙蔽了。
官场无情,他钱承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揣摩上意和敢于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如今,这柄双刃剑终于要割到自己身上了。赵启明不会保他,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一起分润的同僚更不会,他们此刻只怕也在拼命撇清自己。
“主事,郑家那边上个月那批象牙的差价”另一个心腹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闭嘴!”钱承运猛地打断他,眼神凶狠地扫视了一圈厢房内竖着耳朵的众人,“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没有郑家,没有林家,也没有任何私下里的勾当!所有的交易,都是严格按照市舶司章程,经由官牙公平议价、合规操作的!谁要是再提什么差价、什么孝敬,别怪钱某人不讲往日情面!”
众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更加卖力地“修饰”起手中的账册。他们明白,钱主事这是在统一口径,也是在为自己,更是为所有人编织最后的护身符。这套账目,必须是洁白无瑕的,必须能经得起任何形式的审查。
伪造的入库单、精心计算的损耗比例、凭空出现的“合规”比价记录一页页看似天衣无缝的账目被重新制作出来。钱承运亲自审核,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引起质疑的数字都不放过。
他不仅是在修改账目,更是在修改自己的命运轨迹,将那些贪婪和舞弊的痕迹,强行扭转为“恪尽职守”和“偶有疏忽”的表象。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钱承运整个人都脱了形。但他不敢停,赵启明只给了十天,时间每过去一刻,他脖颈上的绞索就紧一分。
与此同时,盐铁衙署内。
谢道临听着幕僚的回报,神色平静。
“钱承运封锁了账房,带着核心几人日夜赶工,看来赵使君是下了死命令了。”
“狗急跳墙罢了。账目做得再完美,也改变不了事实。番商的怨气是实,林家出走是实,郑家介入也是实。赵启明以为堵住账目这个口子就能高枕无忧,未免太过天真。”
他顿了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这段时间离市舶司的浑水远点。另外,之前让你记录的,关于番商抱怨官牙压价、钱承运生活奢靡等零散信息,都整理好,以备不时之需。”
“是,使君。”
十天期限转瞬即至。
钱承运将最终“审定”后的账册,亲自捧到了赵启明的案头。
“使君,官牙账目己重新厘清,请使君过目。”
赵启明抬眼看着钱承运。钱承运强撑着,补充道:“账目均己核对无误,所有交易往来、银钱收支,皆符合市舶司定例,单据凭证齐全,绝无任何违规之处。”
赵启明这才缓缓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随意翻看了几页。账面上果然干干净净,数字工整,条目清晰,流程完备,挑不出任何明显的毛病。
“嗯。”赵启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将账册放下,“辛苦了。”
只有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钱承运的心悬在了半空,不知这关算是过了,还是没过。
“下去吧。”赵启明挥挥手,“官牙的事务,还需你多费心。莫要再出什么岔子。尤其是郑家那边,你给我看好了。”
“卑职遵命!”钱承运连忙躬身退下。暂时的危机或许过去了,但赵启明的眼神告诉他,自己这个“尾”,在赵启明心中,恐怕己经成了随时可以舍弃以保全自身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