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时日,谢道临的心思倒也不全在公务上。
三月下旬,扬州城内柳絮飞扬,春意正浓。
谢道临在盐铁衙署处理完当日要务后,便匆匆回府。玉娘的产期将至,这几日他刻意将公务安排得紧凑些,能提前处理的便提前处理,腾出时间留在府中。
三月廿三这日清晨,谢道临正在书房翻阅文书,便有家仆急急赶来禀报:"郎君,夫人动了胎气,医婆己经进去了。"
谢道临闻言,立即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内宅去。
产房设在玉娘平日居住的院落,门外己拉起了帷幕,婢女们进进出出,端着热水、布巾。谢道临在院中廊下站定,静静等候。
漱梅守在产房门外,见谢道临来了,连忙行礼:"郎君,医婆说夫人胎位正,应是顺产,只是还需些时辰。"
谢道临点头,在廊下坐了下来。
产房内,不时传来玉娘的闷哼声,以及医婆的安抚声:"夫人莫慌,胎位正得很,再使把劲儿"
谢道临坐在廊下,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海棠树上。海棠花己谢,新叶正绿,枝桠间有春风拂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这些年在扬州,奔波于政务,算计于权谋,鲜少有这样静坐的时刻。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恍惚感,仿佛暂时抽离了那个冷硬精明的盐铁使身份,只是一个等待孩子降生的寻常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
申时三刻,产房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谢道临霍然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往产房门口走了几步,又克制地停住。
片刻后,医婆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手中抱着个襁褓:"恭喜郎君,夫人顺利诞下一位小娘子。母女平安。"
谢道临接过襁褓,低头看去。
襁褓中是个皱巴巴的小小人儿,皮肤微红,眼睛紧闭,小手攥成拳头。医婆己将她清理干净,裹在柔软的襁褓中,只露出小小的脸。
"女孩。"谢道临喃喃道,语气中并无失望,反而有几分温和。
医婆笑道:"小娘子生得周正,手脚齐全,哭声洪亮,是个有福气的。"
谢道临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抱稳,转身进了产房。
产房内,玉娘靠在榻上,面色苍白,额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见谢道临进来,她勉强露出个笑容,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黯淡。
"郎君"她声音虚弱,"妾身生了个女儿。"
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歉疚。
谢道临在榻边坐下,将襁褓中的婴儿轻轻放在玉娘身侧,温声道:"女儿好。你且安心,莫要多想。"
玉娘眼眶一红:"妾身本想为郎君再添个儿子"这些年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为谢道临生个儿子,好稳固自己在府中的地位。
卢静姝己为他诞下嫡长子,如今尚在长安抚养。自己这一胎,倒不是延续谢氏子嗣的大事,但若能生个儿子,也算为谢氏开枝散叶,她在府中的地位也能更稳些。
可偏偏是个女儿。
谢道临看出她心中所想,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你我夫妻一场,何必拘泥于此?女儿也好。将来咱们好好养着,寻个好人家,她这辈子也能安稳。"
玉娘听罢,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哭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泪水不住地往下淌。这眼泪里,有对自己未能生下儿子的失落,也有对谢道临这番话的感激。
谢道临并未劝她止泪,只是静静坐着,任她哭。
榻上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小手在襁褓中动了动,嘴巴一瞥,又哭了起来。
谢道临伸手,轻轻拍了拍襁褓:"不哭,不哭。"
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温柔。
玉娘渐渐止住了泪,伸手抱过女儿,婴儿立刻安静下来,小手也不再乱动。
谢道临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权谋、算计、博弈那些占据了他大半人生的东西,在此刻突然变得遥远。眼前只有这个虚弱的女子,和这个刚刚降生的小生命。
"取个名字吧。"谢道临忽然道。
玉娘抬眸看他:"妾身不敢擅自还请郎君定夺。"
谢道临沉吟片刻,缓声道:"扬州虽繁华,终是宦海浮沉之地。她既降生于此,但愿她这一生,能得片刻安宁。便唤宁娘吧。"
"宁娘"玉娘轻声念了一遍,眼中又泛起泪光,但这次是欣慰的泪,"好名字。盼她一生安宁。"
谢道临点头,又叮嘱道:"你好生歇着,莫要操劳。府中诸事,挽兰和漱梅会照料。月子里的规矩,该守的都守着,莫要落下病根。"
"是,妾身记下了。"
谢道临又坐了一会儿,见玉娘面露倦意,便起身离开。
出了产房,挽兰与漱梅守在门外。
"夫人这几日需静养,你们多费心照看。府中若有不便之处,只管来寻我。"
"是,郎君放心。"两人齐声应道。
谢道临回到书房,坐在案前,脑中回想着方才产房中的一幕幕,玉娘的眼泪,婴儿的啼哭,还有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小人儿。
他这些年行走官场,早己习惯了克制情绪,理性算计。但此刻,他却不想去想那些盐课、海贸、护航的事。
他只想坐在这里,静静地,想想那个刚刚降生的女儿。
窗外,春风拂过,送来海棠树新叶的清香。
谢道临闭上眼,难得地让自己放空片刻。
这一刻,他不是盐铁使,不是县令,不是世家子弟。
他只是一个父亲。
谢道临在书房中静坐了近一个时辰。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他能想象得出,内宅里,玉娘应己疲惫睡去,新生的宁娘被乳母或婢女小心看顾着,挽兰和漱梅正轻手轻脚地打理着各项事宜。
“宁娘。”他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为人父者。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却又奇异地沉重。不同于远在长安、由正妻卢静姝所出的嫡长子,那个孩子承载着家族延续的重任,其诞生与教养更多是宗法制度下的必然。
而宁娘的降生,发生在这远离长安权力中心的扬州官邸,伴随着玉娘隐忍的泪水和他自己片刻的放空,似乎更多了些许“私己”的意味。
或许,他可以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自己掐断了。
书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随即是亲信幕僚压低的声音:“使君,县衙有急报送至,说是乡里械斗,县尉己派人去了。”
“进来吧”,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扬州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是他的意识刚在此世醒来,在谢氏祖宅的藏书楼中翻阅书卷,曾读到过一句:“大抵心安即是家。” 当时年少,并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意味。
如今,他权掌一方,坐拥官邸,内宅新添血脉,看似有了一个“家”,可他的心,何曾有一刻真正安住?长安是家族的根基,亦是斗争的漩涡;扬州是他的功业场,亦是风险的试验田。无论身在何处,须臾不敢放松。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