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明确实头疼，天子既想让他制衡谢道临，又要他确保淮南的财赋，对于他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而面前这份文书里的法子，确实有效。不过赵启明不是蠢人,他很快便看出了谢道临那份方案中隐藏的真正意图。
谢道临要做的,不止是拉他下水,更重要的是,需要他这个市舶使,乃至整个市舶使衙门为盐铁超发兜底。
他将文书又仔细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
超发盐引,确实能解一时之急。商人提前买了盐引,官府便能立刻回笼银钱,应付朝廷催逼。但长此以往,盐引便不值钱了。
道理很简单。民间财富不增加,盐铁的消耗便上不去。百姓需要的盐就那么多,即使产量提升能够兑换商人购买的盐引,但没地方销售,迟早通货膨胀,盐引变成一张废纸。
到时候,商人手中攥着一堆盐引却换不出盐,或是换出了盐却卖不出去,那整个盐政体系便会崩塌。严重的，甚至会首接影响官府的信誉，这就要出大乱子。
而谢道临给出的解法,便是让市舶司这边开拓海路。
赵启明盯着文书上那几行字,心中暗自盘算。
以茶、丝绸、瓷器为主,扩大生产规模,吸引海外蕃商。这些产业的扩大,能带动民间财富的积累,也能使市舶的利润提升,为盐铁超发兜底。
蕃商来了,带来金银货物,民间有了钱,便能消费更多的盐、铁、酒、茶。如此一来,超发的盐引便有了出路,整个体系才能运转下去。
只是这种方法需要的时间极长。或五年,或十年,方能见效。
赵启明放下文书,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法子,说白了就是谢道临先用盐铁撑着,应付眼下朝廷的催逼。后面再靠他市舶司这边,慢慢把前面的亏空补回来,稳定民生。
前期的风险,谢道临扛;但后期的功劳,他赵启明却能分一大半。
听起来看起来，都是笔划算买卖。
只是赵启明心里也清楚,这笔买卖没那么简单。
若是市舶这边开拓不力,蕃商不来,多的茶叶、丝绸、瓷器没地方销售，到时候不止盐引崩盘,他这个市舶使也得跟着倒霉。
更何况,开拓海路哪有那么容易?蕃商来不来,从来不是他一道公文就能决定的。海上风险难测,贸易规则复杂,稍有不慎,便是血本无归。
但话又说回来,若此事真能办成,那功劳也是实打实的。
不止能应付朝廷眼下的催逼,更能为日后长久之计打下基础。淮南盐课充盈,市舶税银丰厚,他与谢道临都能向陛下交一份漂亮的答卷。
良久,他抬起头,对门外道:"去请谢县令明日午后再来一趟。就说本官有些细节,需要与他当面商议。"
"是。"长随退下后,赵启明又将那份文书展开,逐字逐句地看。
他既然决定要跳这个坑,便得把坑里的每一处细节都看清楚。谢道临画的饼再好,也得他自己有本事把饼做出来。
翌日午后,谢道临再次来到刺史府。
这次赵启明的态度明显不同了。他亲自至门口相迎，又命人备了茶,屏退了左右,只留他们二人在堂中。
"弘之,你那份方案,本官细细看过了。"赵启明开门见山,"既是为国谋财,本官不反对。只是其中几处关节,需得商榷。"
"使君请讲。"
"其一，盐引增发之事，你待如何节制？"赵启明盯着他，"若发放过滥，只怕后患无穷。"
"下官己核算过。"谢道临早有准备，"首年增发不超过三成。这三成既足敷朝廷催缴，又不致令市面盐引泛滥。待来年盐场产量回升，再徐徐消化这部分盐引。"
"若来年不及预期呢?"
"那便延到第三年。"谢道临平静道，"盐引皆有期限，商贾心中明白。只要官府信誉尚存，他们便不会惊惶。更何况有明公执掌市舶司作为依托，民间资财渐丰，盐铁所需自然与日俱增。"
赵启明点了点头,又问:"其二。市舶这边,你待本官如何策应?"
"茶、丝绸、瓷器，此三样最得蕃商青睐。"谢道临说得很首接，"使君可出面召集扬州境内茶商、织户、窑场，给予课税宽减，鼓励他们扩充产造。同时放宽对蕃商的限制，容他们更自由地入扬州交易。"
"课税宽减?"赵启明眉头一挑,"朝廷正急着催缴税银，你反倒让本官减损税入？"
"减的是小利，图的是大局。茶商、织户、窑场规模扩大，雇工增多，民间银钱流通活跃，市面自然繁荣。届时不止盐铁之利，连市舶税收也能水涨船高。使君若只盯着眼前这些许税银，恐是因小失大。"
赵启明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谢道临说的有道理。
"其三。"他又道，"兹事体大，此事若要报给朝廷，该如何措辞?"
这才是最关键的。
谢道临早己想好："使君不必和盘托出。盐引增发之事，可暂不提及。只须奏报淮南盐课恢复顺遂，今岁必能完成朝廷摊派；市舶这边，则奏报正在拓展海外贸易，预计来年税银可增。如此朝廷但见成效，不会深究细则。"
"若朝廷派人下来核查呢?"
"但由他们查验。"谢道临神色自若，"盐场产量、市舶税银，账目皆清清楚楚。至于盐引增发，本是商贾与官府之间的寻常交易，何来违制之说？"
赵启明听完，暗叹一声小狐狸。这谢道临，果然把每一步都算进去了。
"好。"他终于点了点头,"此事,本官准了。不过有一节，须得言明在先。"
"使君请讲。"
"若此事办砸了，罪责你我同当。但若办成了，功劳也要分明。"赵启明首言不讳，"盐课那边，算你的；市舶这边，算本官的。谁也不能占了谁的功劳。"
谢道临笑了:"使君放心,下官从不夺人之功。"
"如此甚好。"赵启明起身,伸出手,"那便一言为定。"
谢道临亦起身，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都清楚,这次合作,是彼此利益使然。谢道临需要赵启明为他兜底,赵启明也需要谢道临先应付朝廷的财赋。
至于日后是继续合作还是反目成仇,那是以后的事了。
眼下,他们只能是一条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