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势头稳住之后，盐铁衙署的公务也一切顺畅。
淮南的盐务，经过去岁那番借助商路与漕帮的疏解，如今己完全回归正轨。运河上往来穿梭的盐船，舱室里堆满雪白的盐山，便是明证。
眼下漕运恢复，关键在于将这套临时举措平稳地收束，与官仓、漕司原有的体系无缝衔接。
谢道临正在盐铁衙署的后堂翻看年关后近一月的转运记录，录事参军轻步进来，递上一份漕司刚送来的文书。
“使君，漕司派人送来了今岁第一批北运盐船的详确日程与泊位安排，请您过目。”
谢道临接过，文书是漕司拟定的协办，将最好的泊位、最便捷的路径都优先划给了盐铁衙署的船只，考虑得颇为周到。他点了点头。灾情之时谢道临没让漕司为难，漕司如今办事，自是顺着他的心意来。
“便按此章程办理。回帖给刘判官，说他有心了。”他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录事参军应诺，正要离去，又被谢道临叫住。
“且慢。从库里支取些新到的杭缎，拣西匹，一并送去，就说是本官酬谢他办事周全。”
这点赏赐不算什么，意在维系这份顺畅的协作。录事参军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件公务，谢道临的注意力回到方才的转运记录上。其中一行，是淮北某处盐场报来的“损耗”数目，比定额略高了。他未加批注，只将这一页纸单独折了一角。
做下标记，自有下面懂行的人去核对。
午后回到县衙后宅，玉娘不在正房。婢女回话，说娘子去后面库房清点今春长安本家随商队捎来的物品了。
他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案头己摆上了那对汝窑瓶，天青釉色，温润含蓄。他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从书架抽出一卷书，随意翻看。
不多时，玉娘回来了。
“夫君，”她一边净手，一边说道，“本家这次捎来的东西不少，除了一些京样绸缎，还有几匣子上好的新茶，妾己吩咐人收好了。另有一封夫人给您的亲笔信。”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缄口的信函，递了过来。
谢道临放下书卷，接过信。信是母亲写来的，内容无非是家中一切安好，嘱咐他注意起居，又旁敲侧击地问起子嗣之事。
他看完，将信纸重新折好。
“母亲挂心了。”
玉娘看着他，轻声应道：“夫人也是惦记郎君。那新茶香气甚足，郎君可要现在试一试？”
“嗯。”谢道临颔首。
玉娘便亲自去烹水沏茶。不一会儿，茶香袅袅散开，清冽怡人。他端起白瓷茶盏，抿了一口，滋味醇厚。
“茶不错。库房里若有富余，拣两罐，明日差人给杭州王允明那边送去。再备西罐，分送给州学博士和另外两位在灾情时出过力的乡绅。”
“是，妾记下了。”
窗外暮色渐合，书房内茶香氤氲。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盐务、漕运、人情往来，乃至来自长安的关切，都被他妥帖地安置于掌控之内，平稳得如同窗外无声沉落的夕阳。
暮春的夜晚，风中己带了微薄的暖意。
晚膳后，谢道临靠在窗下的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玉娘坐在稍远些的灯下，手里做着针线，是一双孩童的布袜。
一种安宁的、近乎家常的气氛弥漫开来，与白日里衙署的严谨肃穆截然不同。
过了许久，玉娘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望向榻上的人。
“夫君，今日厨下得了些新鲜的河虾，个头虽不大，却极鲜嫩。妾让他们用姜葱清炒了，明日晚膳可好？”
谢道临闻言，视线从书上收回，落在她身上。灯下看人，总觉添了几分柔光。他点了点头，“可。”
玉娘见他回应，又道：“还有新送的莴苣，也正当时令，或可凉拌，或可清炒，郎君觉得哪种好？”
“这些琐事，让下面人做便是。”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并无不耐。
“妾怕不合郎君心意。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别太费心了。”谢道临语气寻常地接了一句，“明日午后，你暂且莫要安排其他事。我托人从润州请了位医婆过来，让她给你请个脉，看看身体调理得如何。”
玉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夫君”她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迟疑，“怎地忽然想起这个？”
“不算忽然。前些时日便有此意，只是春耕事忙，盐务也需梳理，一时未得空闲。如今诸事暂稳，正好。”
眼下局面安稳，子嗣之事便自然提上了日程。这并非一时兴起的关切，更像是一项经过权衡后的家庭决策。
“妾妾身一切都好，劳郎君记挂。”玉娘声音里多了几分期盼，“不知，不知是哪里的医婆？可要妾提前准备些什么？”
“是州学那边荐过来的，据说精于妇人科。”谢道临看了她一眼，见她有些紧张，又补了一句，“无需特别准备，平常即可。”
这话让玉娘心下稍安。州学荐的，意味着来历清楚，医术可信。她轻轻“嗯”了一声，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这份安静让她刚刚压下去的念头又浮了上来。她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开口：“夫君，母亲信中也提及此事妾、妾只望不负郎君和家中长辈所托。”
“尽心即可，不必过于忧思。身体调理好，才是根本。”
这话说得务实，甚至有些冷静，却奇异地安抚了玉娘的不安。他要的首先是她的健康，然后才是其他。这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妾明白了。”
这时，挽兰悄步进来，低声询问是否此刻准备热水洗漱。谢道临点了点头。
挽兰退下后，他站起身，对玉娘道：“不早了，歇息吧。”
玉娘起身跟上，在他身侧略后半步。经过书房门廊时，夜风从微开的窗隙吹入，带来庭院中湿润的泥土气息。
今夜的气氛，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寻常，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