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子旨意要求的十日期限将满,在漕司上下的全力扑救下,主河道也终于被疏通。第一批满载着漕粮的船队,缓慢地驶入了扬州段的河道。
官方渠道一片庆贺之声,刺史府与漕司联合发文,宣告漕运“基本恢复”,着令各仓场准备接卸。笼罩在扬州官场上空那层因天灾和漕运断绝而产生的压抑气氛,也随着河水的流动而稍稍散去。
谢道临亲临码头查看了首批漕船的抵达情况。航行也还算平稳,只是河道两岸新夯的土堤仍显松软,河水的流速也比记忆中的丰水期要慢上一些。这只是“基本”畅通,远未恢复到从前的运力。
“明府,漕司那边传来话,询问我们盐铁衙署积压的货物,何时开始安排装船?”判官在一旁低声请示。
谢道临望着河面,目光沉静。“不急。先让漕粮和紧要的官物走。我们的货,再等两批。”
判官略感诧异。盐铁积压是当前衙署的头等大事,明府之前为此费尽心力多方疏通,如今官道重启,怎的反而不急了?
谢道临没有解释。他自然希望盐铁能尽快通过漕运这廉价的官方渠道运出,但他更清楚,刚刚疏通的河道运力有限,漕司内部为了抢功和弥补前期的“损失”,此刻必然优先保障漕粮和那些与他们利益攸关的官商货物。盐铁衙署若此刻急吼吼地凑上去,只会被对方拿捏,甚至在运力和安全保障上吃亏。
不如再等一等。让漕司先消化掉一部分最紧急的运输需求,也让赵启明看清楚,漕运恢复初期的混乱与低效,并非他谢道临无能,而是这官方体系本身沉疴难起。他之前建立的“旁路”虽成本稍高,但贵在可控。
“传令下去,我们雇用的那些漕帮人手,所有‘短途转运’的活计,五日内必须全部完结。后续盐铁出库,优先走官漕。与那几家商行的结算,账目要做得比官漕更经得起查。”
“是,明府。”判官领命,稍作迟疑,“那我们后续是否还要维持与这些民间渠道的联系?”
“联系自然要保持,但不必再以盐铁衙署的名义。让他们转为暗中留意各路商情、物价变动即可。记住,盐铁乃朝廷专营,非到万不得己,不可再动此念。
他必须开始收敛。在皇帝己经注意到他“手段”,并开始在全国复制“盐铁使”模式的当下,过于张扬地使用非官方渠道,极易授人以柄。李景元需要的是钱,是稳定,而不是一个不断挑战规则边界的能臣。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启明也询问了漕船的吃水深度、载货能力以及后续船队的安排。
“告诉漕司,疏通之功,本官会据实上报。但若后续漕船调度不力,致使盐铁积压未能及时北运,之前的功劳,便要打个折扣。”赵启明语气冷淡。他深知漕司系统的效率,不通之时互相推诿,通了之后,争抢运力、索要好处的事情绝不会少。
他沉吟片刻,又道:“从即日起,所有经官漕北运的盐铁,出库、装船、核验,均需有我刺史府派员在场,与盐铁衙署、漕司三方共同画押,方可放行。”
这是一道明确的制衡措施。他要确保漕运恢复后,盐铁转运的每一个环节,都能回到自己的监督之下,谢道临再想通过任何“灵活”手段运作,难如登天。
命令下达,刺史府与盐铁衙署的官吏们立刻围绕着刚刚恢复的漕运,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首批大规模北运的盐铁开始装船。盐铁衙署的仓曹官吏负责清点出库,登记造册;漕司的官员拿着运单,指挥力夫装船,计算着舱位与酬劳;而赵启明派来的刺史府属官,则冷眼站在一旁,核对每一批出库货物的数量与盐引是否相符,监视着装船过程,防止以次充好或夹带私货。
场面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暗流涌动。
盐铁衙署的人想尽快将积压的库存清空,完成转运任务,同时也希望能多争取一些漕船舱位,显出自己的办事效率。
漕司的人则琢磨着如何利用紧俏的运力,为自己或背后的关系多谋些好处,对盐铁衙署的催促往往以“船只调配不易”、“需优先保障军资”等理由搪塞。
而刺史府的人,则像一把悬着的尺子,时刻丈量着双方的行为是否越界。
谢道临对下属的抱怨充耳不闻,只反复强调“按章程办”。他深知,此刻任何一点摩擦,都会被赵启明放大,成为攻击他的口实。
赵启明则稳坐刺史府,每日听取三方画押的文书汇报,比较着出库数量与装船数量,核查着时间损耗与运力分配。他要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流程中,找出谢道临可能存在的任何细微的违规操作,或者,至少确保他没有任何违规的机会。
运河上的漕船一日多过一日,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盐包和铁器逐渐减少。扬州的商业活力,随着水脉的畅通,也开始缓慢复苏。
这日午后,谢道临正在批阅文书,一名心腹悄然入内,低声道:“明府,我们之前接触过的那几家荆襄客商,派人递了话,询问日后是否还有合作的可能。他们愿意给出更优惠的价钱。”
谢道临头也未抬:“告诉他们,盐铁专营,非比寻常商品。日后若有朝廷许可的茶矾等物贩运,或可再议。盐铁之事,不必再提。”
“是。”心腹应声退下。
利益的诱惑无处不在,那些尝到甜头的商贾,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条财路。但他必须斩断这些联系,至少明面上必须如此。
他看着窗外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街市。漕运恢复,危机暂解,但权力场上的较量,从未停止。赵启明的监督如影随形,长安的目光也并未移开。
他仍需谨慎,既要维持盐铁转运的顺畅,为朝廷贡献财赋,又不能让自己再次成为众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