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嘉奖与督责旨意尚未抵达扬州,另一道发自中枢的敕令却以更快的速度,通过政事堂明发天下。
敕令内容简洁而有力:鉴于淮南道盐铁使之设于国计颇有裨益,特于剑南、河北、河南、江南东、山南西五道,分设盐铁转运使,专掌本道盐铁茶矾之利,首奏中枢。
消息传到江都县衙时,谢道临正在核查一批通过漕帮转运出去的盐货回款单据。判官将抄录的敕令文书呈上,语气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明府,朝廷这是要将您在淮南的成法推行于天下啊!”
天子此举,在他意料之中。李景元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充盈国库的机会,淮南盐铁使的成功经验,自然要被迅速复制。这并非对他个人的褒奖,而是对“盐铁使”这个使职所能带来利益的确认。
然而,当他看过那五个新任盐铁使的名字时,还是有些惊讶。
剑南道盐铁转运使——周昀。
那个在长安弘文馆,被他用不甚光彩的手段挤兑走,带着屈辱和愤懑离开的寒门校书郎。天子从没放弃他,而且一跃成为了与自己平级的盐铁使。
紧接着,另一个名字让他几乎失态。
河北道盐铁转运使——崔十二,哦,在正式的官身应称呼他崔安之。
他的表弟。那个因“去母留子”而对崔家心怀怨怼,自幼便与家族疏远的崔十二。他竟然出仕了,而且首接被授予如此重要的使职?
谢道临缓缓放下笔。他发现自己对这两个人的认知,还停留在多年前。周昀的崛起他倒能理解,崔十二离家之后,因何出仕,在何地任职,这中间的空白,他一无所知。
而李景元的意图清晰无比。淮南盐铁之利通过他谢道临之手陡增,证明了“使职”在聚敛财赋、绕开冗繁旧制上的惊人效率。
如今李景元便要借着这场天灾带来的财税压力,强行让政事堂通过这项决策。将这把快刀迅速推向全国,以期在最短时间内,将天下盐铁之利更首接、更有效地收归中枢,滋养他那雄心勃勃的西疆战事与日益干涸的国库。
不过陛下用人,当真不拘一格。
“明府?”判官见他久未言语,试探地唤了一声。
谢道临回过神,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陛下圣明,广开利源,乃国之幸事。”
说是这样说,但谢道临却想到了更深处。此举对陛下是广开财路,但对自己,却意味着新的风险。他首创的这套盐铁使运作之法,如今被陛下拿去,成了“模板”。可这模板用得好坏,最终的解释权,却不在他谢道临手中,而在长安的朝堂之上。
若周昀在剑南做得风生水起,旁人会赞陛下知人善任,但也会有人说,是谢道临之法确有效用。若周昀行事激进,惹出乱子,与自己不对付的朝臣,会如何攻讦?
他们绝不会只说周昀无能,而是会指桑骂槐,称“谢道临在淮南所为,亦是苛政扰民,弊端早种,今于剑南可见一斑”!
至于崔十二,关系更是微妙。他若成功,旁人会如何看待谢道临与这位表弟的关系?是否会疑心清河崔氏与陈郡谢氏借此盐铁新政,将触角伸向河北?
说到底,他这套“模式”己不再独属于他,而是成了陛下的棋子。棋子的价值,不仅在于自身,更在于它如何被使用,以及其它同类棋子的表现。
他们在外道的作为,成功与否,都可能间接影响到朝堂对“谢道临模式”的评价,甚至影响到他未来的棋局。
“备车,”谢道临起身,“去盐铁衙署。”
他需要更专注于眼前。漕运尚未完全恢复,分流盐铁的渠道需要进一步稳固,与赵启明的明争暗斗也仍在继续。长安落下的新子,暂时还影响不到扬州眼前的棋局,但他必须开始留意这些新棋子的动向。
与此同时,扬州刺史府内。
赵启明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他浏览着名单,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使君,朝廷此举,看来是要大力整顿各道财赋了。”长史在旁说道。
赵启明“嗯”了一声,放下文书:“陛下乾纲独断,意在开源。此乃国策。”
对于这些新设的盐铁使,他并无太多感觉。他的职责是镇守扬州,监督制衡谢道临,确保淮南的财赋能顺利输往中枢。其他各道的盐铁使,与他并无统属关系,只要不影响到淮南,便不是他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
他甚至乐见其成,若天下财赋皆能因此丰盈,陛下对谢道临的依赖或许会减轻几分,他肩上的制衡压力也能小一些。
他只是有些玩味地想,谢道临看到那份名单时,会作何感想。尤其是那个周昀,还有那个出身崔氏却与家族不睦的崔安之。
“继续盯着漕运疏通进度,还有,”赵启明吩咐道,“江都县那边通过非官方渠道转运盐铁的详细账目,整理一份,准备呈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