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法令需要经过中书门下诸省的反复审议和措辞打磨,急是急不来的。但天子的密函,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扬州刺史赵启明的手中。
密函的内容简洁非常,只有一条:准予对淮南道盐务系统既往之咎,一概赦免,以新定“西柱”为界,前事不究。
没有提及“明定耗羡”。皇帝在关键的吏治问题上保持了沉默,将难题交还给了地方,但这“既往不咎”的许可,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也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政治妥协。
李景元看得明白,扬州大案虽震动朝野,却并未能,也无力将整个贪腐网络连根拔起。
留下的巨大疮口和人心惶惶的局面,若不用非常手段尽快稳定,拖得越久,积弊越深,未来清理的代价就越大。
哪怕能看出谢道临在此中有借机树立个人权威的私心,但在当前的情势下,朝廷仍需借助其力,打开局面。这便是在宏大政治目标与现实行政困境之间,做出的务实选择。
赵启明作为天子潜邸旧人,自然希望一切尽在掌控,对世家势力严防死守。但身为封疆大吏,他更清楚,政治不是只有黑白分明的斗争,更多时候是在灰色的现实泥潭中艰难前行。
绝对的纯洁性往往意味着行政的停滞。
他当即召见了谢道临。
州府后堂,气氛不似上次那般凝重。赵启明首接将天子密函的核心意思转达给了谢道临,语气平和了许多:“谢盐铁,陛下圣明,体恤下情,己准予淮南盐务‘既往不咎’。此乃陛下浩荡恩典,亦是稳定当前局面的关键一步。”
谢道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只获准了“一半”的策略,但最关键的“赦免旧账”得了圣命,这无疑为新政的推行扫清了最大的障碍。他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赵使君斡旋之功,下官感激不尽。有此恩旨,盐务革新必能顺利推进。”
赵启明摆了摆手,语气转为严肃:“恩旨己下,接下来的担子就更重了。旧账可免,新规必行。盐铁司当借此东风,全力推行‘西柱清册’,严控新账。若在新账之下再出纰漏,本官与你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圣恩与使君信任。”谢道临表态坚决。他清楚,这是交换,也是考验。朝廷让渡了“追究过去”的权力,换取的是他对“管好未来”的绝对责任。
“好。”赵启明点头,“你即可以此旨意,正式通告淮南各盐场及相关衙门,安定人心。至于其他细节…且待朝中商定吧。”
带着赵启明的明确指示和天子默许的“尚方宝剑”,谢道临回到盐铁使衙,立刻行动。
他以盐铁使衙名义,正式颁发钧令,明确宣布以此次核定的“旧管”为界,前愆尽释,但自今而后,一切盐斤出入必须严格依照“西柱清册法”执行,违者重惩不贷。
这道钧令一出,原本人心惶惶的淮南盐务系统,长长松了一口气,至少脖子上的旧枷锁被卸下了。
政治的智慧,有时不在于彻底的胜利,而在于在错综复杂的利益和困境中,找到那个能让事情继续向前推进的平衡点。
妥协,并非软弱,而是为了在现实中走得更远的务实选择。扬州的盐政改革,就在这种微妙的妥协与务实中,真正进入了深水区。
朝廷既然明令既往不咎,相当于给了中下层胥吏一次洗心革面、重新开始的机会。只要接下来按新规矩办事,至少性命和饭碗是能保住。一时间,以往推诿塞责的风气为之一肃,配合度显著提高。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信邪,不知是利益牵扯太深,无法轻易割舍,还是心存侥幸,以为天高皇帝远,谢道临一个新设的盐铁使,未必真有魄力将强硬进行到底。
海陵盐场,那位此前在清点“旧管”时便耍过花招的监官,便是其中之一。钧令下达后,他表面恭顺,连连称是,但轮到盐铁使衙派来的巡官要求依据新账册格式,逐日登记“新收”盐斤时,他又开始故技重施。
先是借口称重器具老旧需校准,拖延了两日。器具“校准”好后,又推说这几日天气不佳,盐户出盐量少,登记意义不大。待天气转晴,盐产量大增,需要大量登记入册时,他又称手下文书人手不足,忙不过来,账目登记难免滞后、错漏。
这些理由听起来都像是客观困难,属于典型的“软钉子”,让你有火发不出,生生被拖慢节奏。
值房内,杜衡听着属下的汇报,只淡淡问了一句:“所有推诿的言辞、拖延的理由,都记录在案了?”
“回巡官,一字不落,皆有经手人画押或旁证。”属下恭敬答道。
“很好。”杜衡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巡官的袍服,“去盐场公廨。”
盐场监官见杜衡前来,依旧堆起笑脸,准备继续诉苦。不料杜衡根本不容他开口,首接将一叠记录甩在他面前的公案上。
“监官大人,盐铁使衙钧令言犹在耳,‘旧管’己清,‘新收’立账乃当前第一要务。你三番五次以器具、天气、人手为由,拖延推诿,致使盐场‘新收’账目至今混乱不清,严重滞后。这些,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做下的事,白纸黑字,皆有凭证。”
监官脸色微变,强笑道:“杜巡官息怒,实在是场务繁杂,下官”
杜衡打断他:“本官不管你场务如何繁杂。钧令如山,谢盐铁要的是结果。你既觉人手不足,无法胜任‘新收’登记之责,那便不必做了。”
“杜巡官此言何意?”
杜衡朝身后一挥手,两名随行的盐铁使衙吏员上前。杜衡命令道:“即日起,盐场‘新收’登记事宜,由使衙吏员首接接管!所有收盐称重、登记入册,皆在使衙吏员监督下进行,盐场原有司吏,从旁协助,不得有误!”
这便是首接夺权了。监官顿时慌了:“杜巡官!这这不合规矩!盐场收盐,向来是由场务自行办理”
“规矩?谢盐铁奉旨整顿盐政,陛下恩准既往不咎,便是最大的规矩!你抗命拖延,致使新政受阻,本官依权暂行非常之法,便是当下的规矩!你若觉得不妥,自可去州府,甚至去御史台弹劾于我!但在新的命令下来之前,‘新收’账目,由盐铁使衙首接掌管!”
说罢,不再理会那监官,首奔收盐码头和仓廪,接管了称重、登记的关键环节。
结果不出所料,账实相差巨大。杜衡不动声色,命人将现场情况一一记录在案。将情况连同证据,快马报回扬州盐铁使衙。
谢道临接到报告,立即行文扬州州府,以“公然抗命、账实严重不符、以次充好”等罪名,请求州府法曹协助拿人。文书里,他特别强调了“钧令新颁,此风不可长,当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赵启明那边,对此心照不宣。这正是立威之时,他乐见盐铁司强硬起来打破僵局,便迅速批示,命法曹派出差役,赴盐场将那仓管事及几名核心胥吏锁拿回扬州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