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远在扬州的行辕，仿佛成了一个处理琐碎资讯的枢纽。
每日都有属官带回大量零碎、毫无关联的情报：某年某月漕船临时调度记录里一个模糊的批注，仓吏交接班时一个口耳相传却未见于文书的小规矩，市税征收时对不同商户与官方账目上似乎有尺度差异
这些信息被记录下来，呈报上来。单看任何一条，都毫无价值，甚至显得采访使的随员们有些无事生非，专在鸡毛蒜皮上打转。
李怀远却看得极为耐心。因为他从旧案卷上，看道了一些“异常值”，那些与官方明面规则略有出入，却出现在县衙卷宗上的异常。
卷宗上有某些特定编号的漕船，没有出现在官方的账目里。
这不符合关津税征收的规矩。无论有无载货，运输量多少，只有船舶入港，依照关进税征收的条例，都需要进行查验，这种记录可能略微简略，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登记。
但那些旧案卷宗的某些编号，仿佛成了“鬼船”。除了那些卷宗再无任何痕迹。这很不正常。
只是这些碎片化的东西无法作为证据，甚至无法指向任何具体个人。但它们却隐约之中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轮廓背后，证明整个淮南道实际运行着另一套规则。
于是，李怀远开始了另一项行动。他以“咨访地方风物吏情”为名，秘密地、单独地约见一些最底层的胥吏：负责记录船舶进出的小书吏、看守仓门的老吏、在市集收取零散税钱的小役。
这种问话不算正式，因此是在行辕的偏厅，甚至城外安静的茶舍，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做闲聊。
问题也散漫，询问他们每日公务的流程、可遇到过什么难以处理的琐事、不同年份上司对文书记录的要求是否有过细微变化、是否记得某些特定日期当值时遇到的特别情况。
被问话的胥吏们大多茫然不解。他们尽力回答，但所能提供的，也无非是一些日常碎片。他们不明白这位京城来的大官为何对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兴趣。
消息很快传到了县衙。
郑县令听完高师爷的回报，原本闲适的心情荡然无存。
“鸡毛蒜皮？他李怀远是三品大员，钦点的采访使，奉旨巡察，时间宝贵，就终日耗费在这些鸡毛蒜皮上？你信吗？”
高师爷面色凝重地摇头：“东翁，事出反常必有妖。若他大张旗鼓查账问案，反倒说明他尚未抓住要害，只能广撒网。如今这般专挑最不起眼的角落，问最琐碎的问题，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他手里己经找到了了几根线头，现在正耐心地，一根一根，抽丝剥茧。他问的那些，单看确是琐碎。但若他真从楚州带回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将这些碎片与他己知的线索对应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李怀远秘密约谈的都是最底层的胥吏。这些人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也因为地位过低，不在这条利益链上。
但他们是整个大唐最细微的触角，日常运作中所有的工作，都经由他们的手眼记录、传递。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经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但若有一个足够敏锐且掌握了方向的人来拼图，他们无意中透露的消息，就可能成为最后一块致命的碎片。
“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郑县令断然道，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问得越细，风险越大。必须让他停手。”
“硬阻是下策，反而显得我们心虚。”高师爷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不如给他找点‘正事’做？让他无暇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哦？师爷计将安出？”
“扬州乃至淮南道，岂会真正太平？往年压下的一些积年旧案、或是近来一些不易处置的纠纷，正好可以‘呈报’采访使，请他示下裁决。多送几桩棘手的案子过去，卷宗堆也能堆满他的书案。”
高师爷阴冷一笑，“再者，州府几位相公那边，也可递个话，可否以官方名义，请李公参详一些关于漕运、盐政的‘长远大计’，务虚论道，最是耗神耗时。将他抬得高高的，让他忙于这些‘大事’，咱们就有时间处理胥吏间的琐碎言语了。”
郑县令闻言：“此计甚好！明面尊崇上官，请教公务。就这么办！你立刻去安排，挑几桩最缠人、最无头绪的旧案，再拟个请益漕盐改革的公文，用最谦恭的言辞，今日就呈送行辕！”
“是，东翁！”
当日下午，几份卷宗和一份措辞恭谨的公文便送到了李怀远的案头。
卷宗记录的是几桩陈年积案，要么是证据灭失的无头公案，要么是牵扯多方、情理法纠缠难解的顽疾，都是烫手的山芋。
而那公文，则是以扬州州府及江都县衙联名的形式，盛赞李怀远清正明察，恳请他就淮南道漕运、盐政之“长远利弊”及“革新之道”赐下高见，以为地方遵循。
姿态放得极低，礼数周到，将李怀远捧到了为国谋策的高度。
行辕内，李怀远看着这些突然送来的“公务”，属官在一旁低声道：“大人，他们这是想用这些琐事和虚务拖住我们。”
“意料之中。他们察觉到了压力，想转移本官的视线。看来，现在查的方向，没有错。”李怀远笑了一下，对手的应对，反而印证了他的判断正在接近核心。
他翻开一份积案卷宗，看了几眼，便合上了。“这些案子，若真有心要查，早该查了。如今送来，不过是障眼法。”
至于那份请求指导改革方略的公文，他更是瞥了一眼便放下。“务虚清谈，空耗光阴。”
“那大人，我们是否回绝？”
“不。表面文章要做足。回复州府县衙，便说本官己收到，会‘细细研读，慎重考量’。至于那些积案，让他们将更详细的背景文书、证人名录一并送来，就说本官需要全面了解方能判断。”
他吩咐道：“让他们送，来的文书越多越好。正好，我们的人，可以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触更多衙署文书、甚至调用相关吏员问话。他们想用文书淹没我们，我们便顺势沉入这文海之中，看看能否摸到我们想要的鱼。”
“是！”属官心领神会，立刻去草拟回文。
李怀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县衙的方向。他李怀远最擅长的，便是在公文律例中寻踪索隐。对方主动送来的这些卷宗文书，焉知不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留下新的“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