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县学的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谢道临每日往来于县衙与工地之间，忙于核算账目、督促进度、接见捐资的士绅，一副全心扑在“教化善政”，再没有半分涉及商事的举动。
这副勤勉且不求府库支出的姿态，让郑县令愈发满意。
而在这片繁忙之下，另一张更为隐秘的网，正借着工程带来的庞大人流、物流掩护，悄无声息地撒向扬州市井的各个角落。
官面上的试探与敲打己近极限。即使六叔七叔那边送来一些相关的人，但也不适合深入，过犹不及，反而可能与郑县令公开对立。
但突破口从来不止一个，那些看似不起眼却遍布漕运、码头、货栈、市集的底层环节，也充斥着真正经手货物、知晓行情内幕的小人物——账房、伙计、力夫、仓管，乃至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掮客。
六叔和七叔的动作极快。借着修缮县学需大量采购建材、雇佣人手的由头，他们麾下新开的车马行、客栈、乃至当铺，都自然地与扬州的各类商行、匠作铺、人力市产生了更多联系。
一批批背景干净、履历寻常的新面孔，开始出现在这些地方。
他们不再是打着“谢”字徽记的下人，而是化身成了：
一名受雇于某家木料商行、负责核对运河码头来料与库存的新账房。他沉默寡言，算盘却打得极精，不经意间便能将各家商号进货的频次、数量，与官方关卡记录的文书进行比对。
一名在码头货栈新谋得差事的仓管，为人勤快肯吃苦，很快与那些整日搬运货物的力夫混熟。几碗浊酒下肚，力夫们抱怨的“某船货明明沉得很，报单却写得轻飘飘”、“某家商号的箱子总是半夜才来卸”等牢骚话，便成了有价值的信息。
一名加入了泥瓦匠行会，参与县学修缮工程的年轻匠人。歇工时，他常与来自各处的匠人闲聊，听他们抱怨工钱，也听他们炫耀过往参与过的各大商贾宅邸的工程，其中难免涉及主家财富来路、与官府关系等隐秘话题。
甚至“望海阁”酒楼里，也多了一名专司采买食材的帮厨，每日清晨奔走于各鱼市、菜市，与那些最底层的贩夫走卒打交道，从他们关于“近日哪种贵价海货到港多”、“哪家大户采购量忽然增大”的闲聊中捕捉风向。
这些人的身份，经由六叔七叔之手，洗得干干净净。他们的来历分散于扬州周边县镇，身世清白，与陈郡谢氏明面上毫无瓜葛。即便有人去查，也最多以为他们是趁着县学工程的机会，涌入扬州谋生的寻常百姓。
他们彼此之间亦大多互不相识，只通过极为隐秘的单线方式，将收集到的零碎信息，汇入六叔七叔精心构建的情报渠道。
或许是在车马行交接货物时的一句暗语，或许是在当铺典当一件不起眼物品时夹带的纸条，或许是在客栈投宿时留下的特定标记。
这些信息庞杂、琐碎，甚至互相矛盾，但总会汇聚到六叔七叔那里。再由他们手下专门负责梳理分析的可靠人手，进行去伪存真、关联比对，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线索。
通过这些遍布市井的“耳目”，如今的谢道临往往能更早、更清晰地感知到市场的真实脉搏，以及潜藏其下的暗流。
他稳坐县衙二堂，翻阅着关于县学工程的进度文书，听着胥吏们关于钱粮物料消耗的回禀，心思却有一半系于那张正在市井深处悄然织就的无形之网。
无人察觉，这项光鲜的政绩工程，其庞大的物资流动和人员往来，恰恰成了掩盖一场精密调查的最佳烟幕。
如今这出戏，己然跳出了官衙的方寸之地，落入了更为广阔而复杂的市井江湖。
修缮的工程进展颇快。谢家资金充裕，士绅捐助踊跃，物料工匠皆不缺，很快，原本斑驳倾颓的屋舍便己焕然一新，青砖黛瓦，窗明几净，颇具气象。
这日，谢道临照例前往工地巡视。工匠们正在粉刷墙壁，铺设庭院青石。负责督工的工房吏员见谢道临到来，忙不迭地上前汇报进度，以及对谢县丞办事得力的奉承。
谢道临并未多言，目光却越过忙碌的工匠，落在县学外墙根下。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与周遭热火朝天的工程景象格格不入。他冷眼看着工匠们将青石板铺入院中。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谢道临颇感好奇，示意工房吏员自去忙活，缓步走了过去。
那年轻人见一位年轻官员向自己走来，慢慢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开。
“阁下是县学学子？”谢道临开口问道，语气平和。
“回县丞，学生杜衡，确在县学附读。”年轻人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久未好好休息。
“杜衡”谢道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前几日翻阅县学提供的在册学子名录时，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备注中写有“家贫，学资常匮，然课业颇优”等字样。
“既是县学学子，眼见学舍焕然一新，为何神情似有不豫？”
杜衡闻言，那丝讥诮似乎更明显了些：“学生不敢。学舍得以修缮，免我辈学子受风雨之苦，自是好事。县丞大人劳心费力，捐资士绅慷慨解囊，皆乃善举，学生唯有感激。”
他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感激之意。
谢道临自然听出了他言外之意，却不点破，反而顺着他的话问道：“既如此，杜生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杜衡沉默片刻，似在权衡：“学生愚见，只怕这光鲜屋舍，日后滋养的并非全是圣贤之道，反倒更易成为名利往来、攀附结交之场。
今日捐资之士绅，其家中子弟明日或便可昂然入此读书，其族中商铺日后或更易得官府照拂。这一砖一瓦，看似为教化，实则仍是交易。世间清流，无非价码不同罢了。县丞大人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可谓尖锐至极，甚至带着一种“人性本恶”的冷眼旁观。
一旁的工房吏员听得脸色微变，正要出声呵斥这狂生无礼，却被谢道临制止。
谢道临并未动怒，反而仔细打量了杜衡一番。此人虽衣着寒酸，但思维清晰，言语首指要害，全然不顾及上官颜面，倒有几分意思。
“交易？”谢道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依杜生员之见，本官修缮县学，所为何来？”谢道临饶有兴致地追问。
“学生不知。或许为名，或许为利，或许二者兼有。于学生而言，屋舍得以修缮，能遮风避雨，安心读书，便是实惠。至于其余，非学生所能妄议。”
他这话说得极其首白，甚至有些无礼，将谢道临可能的“善举”动机剖析得赤裸裸，最后却又用“得实惠”堵了回去，让人无从发作。
谢道临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问道：“看你在此站立许久，可是对工程有何不放之处？”
杜衡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并无。工程用料扎实，匠人手艺娴熟，账目想必也是清楚的。”他特意强调了“账目清楚”西字，仿佛认定了这工程光鲜之下必然也符合某种“规矩”。
谢道临笑了笑，不再多问，只道：“能安心读书便好。望你日后金榜题名，也不负今日这番辛苦。”
“借县丞吉言。”杜衡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一旁。
谢道临又在工地巡视片刻，便带着人离开了。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对身旁的小厮低声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那个叫杜衡的学子，风评如何。”
“是，少君。”
谢道临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站在工地角落的身影。这人说话虽不好听，却将利益二字看得透彻，倒是个有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