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在扬州城西营建宅邸的工程进度平稳,木材石料陆续进场,工匠们按部就班地劳作,距离竣工尚需不少时日。
然而,另一桩与谢家相关的“事务”却以惊人的速度在扬州城内传播开来,成为了街谈巷议的新热点。
这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县衙之内。
这日,谢道临正在二堂审阅一份关于疏浚城内河渠的预算文书,窗外廊下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吏一边慢吞吞地挥着扫帚,一边低声交谈。
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兴奋:“你可听说了?南城那个以嘴快出名的孙媒婆,这两天脚上都快磨出泡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回应:“岂止是她!听说北门桥的孙官媒,她那辆吱嘎乱响的驴车都换成一头健壮的青骡了!”
谢道临只是听着,如常批阅着手中文书。
先前那个声音又道:“陈郡谢氏啊,了不得的人家。他们家的人肯在扬州说亲,可是件稀罕事。”
后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急切:“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昨晚还盘算,说她远房表侄女模样周正,读过几年书,若是能”
“快省省吧!你家什么水平?还想着嫁到谢家?如今盯着谢家的人家,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别说正经的郎君,我看呐,就是谢家厨房里新来的帮厨小子,怕是都有人惦记着去说媒呢!”
窗外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闷笑。谢道临轻轻咳嗽了一声。
窗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扫帚用力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比之前急促了许多。
午后,谢道临去户房调取往年的田亩册。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户房书吏在递交册子时,竟主动朝他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和好奇的神情,小声问道:“谢县丞您家族中近日想必宾客盈门?”
谢道临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还好”,迅速拿过册子离开。
就连向郑县令回禀河渠预算之事时,公务谈毕,郑县令端起茶杯,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闻贵府亲眷正在扬州访寻良缘,这是好事,也能促进地方士族间的往来。若需县衙出具任何户籍证明,弘之你尽管开口,一律从速办理。”
这话说得十分得体,完全是出于上官对下属的关照,但郑县令那了然的笑容,分明显示他对城中的风声一清二楚。
谢道临走出二堂,感觉今日扬州城内的空气似乎都格外躁动,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明的热切。
他这位县丞走在衙署中,同僚和下属们的礼节依旧周到,但那周到的表面下,总隐隐透着一丝想要探听消息却又不敢贸然开口的急切。
他回到值房,不禁想象起六叔和七叔此刻在住处的情景:恐怕每日都要接待数批能言善道的媒人,听着各家子弟或女郎的详细情况。
他轻轻摇了摇头。六叔七叔刚开始走动,扬州的媒婆先动了起来。
他没想到谢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扬州城里出了名。
尽管六叔七叔那边才是主要的议亲对象,但谢道临作为陈郡谢氏在江都官面上最显眼的代表,他所居住的那处小小官舍,也未能在这场风潮中独善其身。
这几日,谢道临暂居的官舍,也平添了几分不该有的“人气”。自然,正经有意与谢氏联姻,门当户对的士族豪强,都知晓规矩,只会通过正式拜帖与六叔七叔接洽。
但扬州城内,多的是消息灵通、心思活络,却又未必懂多少规矩的草莽人物。
于是,便有那等自认门路广、口才佳的媒婆,或是几家自觉高攀不上主干、但又想方设法要沾点边的旁支小户,抱着“万一撞大运”的心思,试探着寻摸到了谢县丞的官舍门前,准备给谢道临说个妾室,攀个关系。
平日打点官舍事务的二管家,这几日最主要的任务竟变成了守在门口,应付那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哎哟,这位老管家,您行行好,就替老婆子我递个话儿”一个穿着鲜亮绸衫、头戴大红绢花的媒婆,嗓音又高又亮,几乎能穿透门板,“城东徐家的小娘子,真是貌美如花,知书达理,一手绣工更是出了名的好!就盼着能”
二管家面不改色,身子稳稳挡在门前,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这位妈妈,您的心意我家郎君心领了。只是郎君如今尚在守孝,此类私事,一概不予置议。您请回吧。”
(谢道临族叔在谢相丧事里属于缌麻,五服中最轻的一种,服期只有三月。)
另一个媒婆见状,立刻挤上前来,嗓门更大:“老管家!老管家!听听我的!北街吴家,是良田百顷的厚实人家!他家郎君年纪正好,读书上进,就仰慕谢氏门风”
二管家只是重复着那套说辞,偶尔微微侧身,挡住试图从门缝里往里张望的视线,态度温和,却寸步不让。
那些媒婆们说得口干舌燥,见实在无机可乘,最终也只能悻悻离去,但隔日或许又会换一批新的面孔前来。
这些动静,自然瞒不过里面的谢道临。他于官场应对也可谓早熟,但独自身处异乡,首面这等首白而热烈的“人间烟火”,却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长安城的媒妁往来,多在深宅大院之内,言语含蓄,礼节周全,自有一套风雅的流程。
而扬州城的这些媒婆,却带着运河码头般的爽利,言语首接,情感外露,那股子热切劲儿几乎能把人淹死。
他只需在院内稍站片刻,门外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推销之语便能清晰传入耳中,将各家儿女的条件如同报菜名一般抖落出来。
他甚至有些庆幸父亲安排了二管家一同前来,否则真不知该如何亲自面对那些热情过火的媒婆。
在这扬州之行,除了田产、宅邸和官场默契,看来还得加上这意想不到的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