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安心”,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两个暂时没有首接利益冲突的阵营之间达成的默契。
一方志在积累资历、平稳度过“镀金”期,另一方则牢牢把控着盐税商税等核心利源,彼此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自然相安无事。
这份默契,很快便体现在了谢氏族人的经营活动上。
田庄产业是安身之本。很快谢道临的族叔看中了江都城西一片临河且有部分抛荒的滩涂地,此地若经整治,引水灌溉,便是上好的水田。
像此类土地的垦殖,绝非平民百姓能轻易为之,其地界划分、水源使用、乃至将滩涂登记为正式田亩纳入鱼鳞图册,无一不需经官府勘核、批文、用印。
若在平日,这等事务少不得胥吏层层盘剥、拖延刁难。
然而,当谢家管事持着印有“陈郡谢”字样的名刺拜会县衙户房主事时,流程却异乎寻常地顺畅。
户房主事早己得过上官暗示,对这位“谢氏族人”的管事极为客气,并未如常例般百般挑剔或暗示需“常例钱”打点。
勘验的胥吏次日便派了下去,丈量、绘图、记录,动作麻利,公事公办。不过三五日,所有文书便己齐备,只待最终用印。
那户房主事甚至亲自将盖好县衙大印的田契文书送至谢家暂居的院落,言语间颇为恭敬:
“贵府欲垦殖荒地,增辟良田,实乃利于地方民生之美事。明府亦有示下,凡此类能增户口、实仓廪之事,县衙皆应予以便利。”
管事自然明白其中关窍,收下文契,命人封了一份既不显过分又足够体面的“茶敬”予那主事:“有劳主事费心。谢氏初来宝地,日后仰仗之处尚多,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主事推辞两句,便也笑纳,双方心照不宣。
此后,谢家购置其他田产、办理地契过户,乃至新建庄园所需木材石料过关卡的税钞,均一路畅通,罕有阻滞。
郑县令的想法很简单:你谢家不碰我的钱袋子,那我便在力所能及又不触犯大规矩的范围内,给你的族人行些方便。
土地经营、正当商业,本就在地方官可酌情掌握的权限之内。予人方便,自己也能得个“鼓励农桑、优待士族”的名声,更关键的是,能将这位背景深厚的谢县丞稳稳安抚在“镀金”的轨道上,大家相安无事。
这份默契,谢道临在衙内亦能感受到。他对此乐见其成。族叔们的顺利扎根,意味着他在江都拥有了更稳固的后援和更灵活的信息渠道。
同时有了郑县令的默许和地方士绅的接纳,谢氏在扬州置办产业、营建根基的步伐愈发稳健。
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便是营建一处足以彰显家族底蕴、又能在扬州地界上正式立足的宅邸。
经过一番仔细勘察与商议,最终选定了一处位于城西、靠近运河支流的地块。
此地既非城中最显赫的富人区,避免了过分张扬,又交通便利,便于日后与码头、商行往来。地块面积适中,足以营建一座体面的院落,并附带一个精巧的后园。
营建之事,由七叔总揽,六叔则负责对外联络与物料采买。又聘请了扬州本地口碑上佳、行事稳妥的营造匠行。
图纸几经斟酌,既保留了谢氏宅邸一贯的雅致,又适当融入了江南水乡的建筑元素,显得入乡随俗。
营建过程中,六叔七叔亲自督工,对每一处细节都要求甚严。
所用木料、砖瓦、石料皆选上乘,但并不刻意追求奢华。匠人们也知主家身份不凡,又见其要求虽高却讲道理,工钱给付爽快,故而格外用心。
然而,整个营建过程中,最耗费心神、也最体现分寸的,莫过于门庭的设计与营造。
门庭,乃宅邸之颜面,家族之象征。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门庭的规制、装饰甚至颜色,都暗含着主人的身份地位和处世态度。
六叔七叔深知此节之重。他们既要让这扬州新宅的门庭,配得上陈郡谢氏的门楣,又不能过于张扬,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忌或非议,尤其是在谢道临尚在孝期的微妙时刻。
经过反复思量,最终定下的方案是:重质不重形,贵雅不贵奢。
除了宅邸之事外,于世家大族而言,人脉与血缘的编织才是真正扎根于一方水土的根系。新宅的事情商议完毕,更为精妙且长远的“营建”便己开始。
这“营建”的对象,是谢氏在扬州的人脉网络,而最牢固的纽带,莫过于婚姻。
而拜帖上“陈郡谢”三字,便是无上的通行证。收到帖子的家族,无论门第高低,无不郑重以待。他们自然清楚,这绝非寻常的礼节性拜访。
初次的拜会多在风雅之所,品茗清谈,赏玩书画,议论些经史文章,绝不轻易涉及实质。
六叔风度儒雅,七叔见识广博,言谈间既不失中央士族的清贵气象,又对地方贤达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给各家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往来数次,气氛融洽之后,那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便借着一次小范围宴饮的机会,以半开玩笑的方式点出了主题:“谢公族中子弟,皆芝兰玉树,如今南风播迁,不知可会沾染些江南水土,与我等人家结下几段良缘?”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笑,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六叔与七叔。
六叔从容应道:“江南人物俊秀,文风鼎盛,我家族中子侄辈若能得此佳缘,实乃幸事。只是孩子们年纪尚轻,还需多加磨砺,不敢高攀贤达门第。”
这番谦逊之词,实则是正式开启了议题。此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各家适龄的子弟与女郎。
席间诸位家主心中明镜一般,谢氏子弟,即便不是嫡支,其身份也远非郡望可比。能与之联姻,对自家门第乃是极大的提升。谢家主动递出橄榄枝,无疑是极大的颜面与机遇。
而于谢家而言,与当地郡望联姻,绝非单纯为了子弟觅得佳偶。这意味着一张以血缘为纽带、覆盖扬州乃至更广区域的关系网正在迅速织就。
通过婚姻,谢家能更快地融入江南士族圈层,获得外人难以触及的地方信息与人情渠道,家族在此地的产业与影响力也将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和保障。这比任何田庄、宅邸都更为根本。
很快扬州地界上,有资格与谢家议亲的家族都动了起来。
家中若有待字闺中的出色女郎,父母无不暗自欣喜,仔细盘算,若有适龄未婚的子弟,也希望能迎娶一位谢氏女,哪怕仅是旁支,亦是光耀门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