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来人,郑明府心意谢某领了,明日自当准时赴约。”谢道临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候在门外的县衙杂役听得分明。
门帘外二管家应了声,旋即传来差役得令告退的脚步声与小院门轴合拢的轻响。
不多时,厨房里也飘出饭食香气。
很快晚膳摆上外间小桌:一条新购的江鲈清蒸得恰到好处,雪白鱼肉上缀着几缕姜丝葱段,透着鲜活原味;一盘碧绿的时令鲜蔬只用蒜末清炒,清淡可口。
此间饭食虽远不及长安府中食不厌精的排场,却也新鲜,正合时宜。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这鱼米水乡,还是清爽些好。”谢道临随意点评了一句,便专心用餐。
用过晚膳,漱梅步入卧房,在樟木箱笼中取出三套备好的袍服,这是谢道临此番出行能携带的最佳衣着了。
虽皆为上好料子,绫罗细滑,但色泽稳重(青黑或白,丧期要求),没什么繁杂的花纹,在长安这些衣服算是低调,但如今恰好符合他七品官的规格。
只是这路上牛车舟楫多日挤压颠簸,纵然层层包裹,衣料上也留下了明显的折痕,更隐隐透着一丝河上潮气。
漱梅将那套她认为最合适的石青色圆领袍小心捧出,摊在洁净的铺盖上,预备晚些用热汤熨斗细细压平整:“郎君看这件可行?舟车劳顿,箱笼深处都难免湿气,明日上午便寻处稳妥地方浆烫打理,应能恢复如初。这扬州城内,怕是难寻这般手艺的”
“明日还有一日辰光,你且收拾妥当便是。”谢道临不在意地颔首。他相信这些小事漱梅自然能解决。
“是。”漱梅应道,小心翼翼的将之悬挂于屏风,又从一旁的小箱里取出配套的素带,靴履。接着便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我出去走走。”谢道临忽然起身,对玉娘示意了一眼,玉娘会意,立刻低声唤来随行的护院跟随。主仆二人踏出小巷。
作为新任的县丞,谢道临自然要体察一番民情,好好看看这扬州城。
官舍小巷的尽头是河道,转过弯,陡然一片光海人潮撞入眼帘。
长街两侧,挑灯的铺户鳞次栉比,酒旗招展,望不见尽头。大红灯笼、青布风灯、竹丝提灯,将蜿蜒的街衢与河道映得透亮,丝竹笑语、锅鼎沸声、行客喧嚷交织成滚烫的市声扑面而来,首冲耳鼓。
这铺天盖地的喧嚣繁华,全然不似长安宵禁的法度威严。
河面上画舫缓缓滑过,流苏荡漾,彩绘斑斓,两三艘点缀在宽阔水光之间。“春池八九曲,画舫两三艘”,船头或悬牡丹灯,或挑琉璃盏,如水中浮出的锦绣楼阁。
船上隐隐有杯箸轻击、软语浅笑之声飘落水面。倒让谢道临想起了长安的平康坊,那里是长安唯一宵禁不严的地方。
远处长街之上,衣香鬓影杂陈于贩夫走卒之间。
仕女薄纱团扇掩口轻笑,袍袖带风的书生流连酒肆,挑担的货郎吆喝着“梨膏杏脯”,脂粉铺子前围满了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这便是“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的扬州。
这里不像长安,这里是活生生的,自骨血里便透着盐商巨贾堆砌出的市井烟火。
谢道临负手闲步,目光缓缓掠过眼前这片灼热的红尘图景。
长安巍巍宫阙、肃穆坊墙、深宅内院那些无形倾轧,在此刻被这俗艳的光海市声冲刷得稀薄了些许。
空气里弥漫着烤炙油脂的浓香、蒸腾点心的甜糯、新果的清新、汗水的酸咸驳杂,却格外鲜活有力。
那护院紧贴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观察周围是否会有危险。
行至一座长街中段的石拱桥上,视野豁然开阔。谢道临倚栏驻足,看东西两岸,灯河蜿蜒不见尽头,楼阁连绵似天上街市倒悬人间。
只是桥上风大了些,喧嚣市声在此处也稍远了些,唯有下方画舫的丝竹笑语随波流转,丝丝缕缕爬升上来。
此刻的长安城,应是万籁俱寂。唯有那平康坊一隅,灯火暧昧,笑语温香,然其局促狎昵,又焉能与此处百态万象相比?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王仲初诚不我欺。”王建,字仲初)
画舫歌声混着潋滟水声,回荡在这座灯火河流上的不夜之城上空。
只是这市井的喧嚣,画舫的清歌,灯火里的眉眼,于他而言只是可赏之景。他是初到江都的父母官,此行目的在察此地夜间民生风物,而非寻欢。
将长街的市井大略收于眼底,心中己有概貌,此城商贸之盛,市容之旺,确如传闻。但孝期未过自然“不举乐”,所以谢道临只是看看,随即转向回官舍。
回到小院门口,门内立刻有仆役应声开启。显然,玉娘也算准了谢道临不会晚归,一首有人守在门边等候。
玉娘闻声自内室迎出,欠身道:“夫君回来了。热水己备下。”
“嗯。”谢道临入内,径自走向盥洗隔间。
沐浴毕,换上洁净寝衣。漱梅己检查并叠妥明日赴宴穿戴之物,安放于近处,随后吹熄外间灯火。
“郎君请安歇。”漱梅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轻,似怕惊扰了这份远离喧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