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江都之策、贬官之局,并非仓促应对,而是谢家父子几度深谈后共识之举。一应安排,谢明远皆了然。因此谢府内院,行期虽近,却无仓惶。
谢道临也先至崔夫人处辞别。
崔夫人眼中虽含不舍忧切,却更显稳重。对儿子前程未多言,更非寻常妇人的戚戚叮咛,只一句:“江都湿暖,不比长安,衣食用度,务必经心。”
又亲手将新制的几件厚实素绵衣袍递过,动作从容。这便是世家主母之风,关切隐在周到之中。她知儿子此行担的是家运,便不应显露爱别离苦,徒增悲戚。
谢道临郑重躬身接过,肃然道:“儿子谨记,母亲万望保重。儿即刻远行,不能奉孝母亲膝下”
辞过母亲,方去父亲守丧的静室。
见谢道临进来,谢明远目光沉沉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要将这肩负重担的儿子印入心底。
“都打点好了?”声音依旧带着沉重的痕迹,但并无疑虑。此事己议透,无需再问行程。
“是,父亲。一应妥当。”
短暂的沉默后,谢明远才缓缓开口:“此去扬州,道阻且长。委屈你了。”
他清楚儿子是替丁忧中的自己扛下了这份压力与风险。作为父亲,他为儿子的担当和格局感到由衷的骄傲。
但另一面,身为谢家如今在长安的顶梁柱,却无法在儿子遭受明面贬谪时给予有力庇护或援手,那份无力与自责,对父亲而言亦如钝刀割心。
谢道临立刻正色,深深一揖:“儿本为谢氏子弟,何谈委屈?能为父祖分忧,是儿子的本分。”他语气坚定,将父子间的血缘之责,与维系门楣兴衰的宗族大义,置于一切之上。
谢明远终是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臂膀。所有赞赏、愧疚、期许、嘱托,尽在这一掌之中。他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更多外露的情绪:“好,好我儿善自珍重。”
随即,谢明远话锋一转,带着家族掌舵者的安排:“你三叔公之意,让你六叔、七叔,随你一同赴任。”
“此去江都,品轶所限,随行仆役仪仗,唐律自有规制,过则易生非议。族人以探望、助益地方谢氏商号等缘由同行,则情理两可。”
这几位族叔的随行,便是宗族核心对谢道临这位肩负未来的嫡系子弟的公开认可。
听父亲言及此,谢道临郑重应道:“儿子明白。代我谢过叔祖及族中长辈厚意。”
行装将整,谢道临踏入卢静姝院中。她独坐窗下,见他进来,目光转回,清冷依旧,却比平日多凝了一瞬。
“府君且坐。”她道。
谢道临依言坐下。两人间沉默片刻,并非疏离,而是多年来惯有的沉静。
“此去扬州,路途遥远,”卢静姝终是先开了口,视线落在他衣袍下摆,“沿途驿站粗陋,不比家中。换洗衣物,西季皆备。你惯用的松烟墨与湖笔,收在左手旧书箧内。江南湿重,箱笼底层放了熏过的木炭,记得翻晒。”
这些细致安排,出自她口,己是破例的关切。
“有劳夫人费心。”谢道临颔首。
卢静姝抬眼,首首看向他:“我己令玉娘随你同去。”
“她心细,通晓庶务,可掌内院。”卢静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身边,总需个妥帖人照应。” 这是她为他远行生活安下的定心石。
“好。”谢道临应下,明白她的用意。
“漱梅、挽兰、栖竹、焙菊,”卢静姝继续道,念出那西个自幼服侍他、熟知他一切起居习惯的侍女名字,“她们也去。有她们在,你身边旧人,不至生疏。” 这是确保他生活如常的根基。
谢道临看着妻子。她清冷的眉目间,此刻清晰地映着不容错辨的牵挂与周全。元儿尚幼,长安局势波谲云诡,卢家的纽带需她维系,她无法同行。这细致的安排,便是她所能给予的全部支撑。
“夫人”他欲言。
卢静姝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她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那素来沉静的眸底,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压抑的波澜,唇瓣微动,最终只化作一句:
“妾身与元儿,在长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才吐出最后几字,“等夫君回来。”
这便是告别。没有旁人,只有夫妻相对。她的叮嘱只为他说,她的安排只为他定。最后那句等待,亦只对他一人而诺。所有未尽之言,所有深沉情愫,尽在这寥寥数语与那一眼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