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元处理完最后一份常规奏疏，抬手将那份关于谢道临弹劾争论的集议汇总文书拿到了面前。
惩戒，是一定要给的。谢道临太多地方让他不满。
那份《陈情书》，表面哀思恳切，但附录功绩也是事实，本身就是一种对皇权平衡的扰动。
这年轻人钻了礼法规条的空子，试探了底线，更展示了他这种基于规则、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运作能力。这种能力，若不加抑制，任其滋长，日后便是难以掌控的离心力。
但怎么罚？
罚的太重？不行。谢桓刚去，谢家清流之声犹在，做得太绝，显得刻薄寡恩，反失会寒了士林之心。这与“文忠”之谥的平衡妥协初衷不符，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反弹和“兔死狐悲”的清议。非明君、仁主之所为。
不痛不痒地申斥几句？更不行。那就等于纵容，等于宣告天子对这种“合理游走”行为的默许。其他门阀世家，甚至皇权内部的人，都会效仿此道来达成目的。礼法纲常的权威将被进一步侵蚀。
惩罚必须落在实处，有清晰明确的信号，但又不能伤其根本，还得留有余地。
降三阶。
这分量刚好。足以表明天子对僭越规则的不姑息态度，足以警示所有人。同时，降阶不等于革职，他身上的官身未去，政治生命赖以延续的“根”还在。
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足够。
李景元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考量。降阶三等的惩罚落地后，此人应当安置在何职？若此时明确点出其去处，无论是安排一个清闲的卑职以示打压，还是碍于清流情面给一个尚可的职位以示慰抚，都立刻封闭了所有的可能性，也斩断了后续观察的线索。
他不想让这场责罚的效果止步于此。
他需要一个饵，一个能让他看清楚水面之下鱼群动向的饵。而这个饵，就是故意在“降阶三等”之后，悬而不落的新官职。
不能轻飘飘地把这个人丢出去。要把他降阶之后这个空悬的、待定的身份，正式抛给都堂，抛给吏部，抛给需要履行“议定百官”职责的朝臣们。
当吏部开始讨论谢道临降阶三等后该安置到哪个具体职位时，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必定会运作起来。一如此前谥号争论的时候。
山东五姓会如何协调？他们是真的同盟，还是同床异梦？
他们会为谢道临争夺什么样的职位？是清贵闲职，还是要职？
卢家此时正接手谢家资源，它在此事上会扮演什么角色？是暗中助力，还是会落井下石？
透过这个“空位”的争夺，门阀之间如何沟通、联合、妥协甚至对抗，都将清晰地呈现在李景元面前。
他们声量的大小、势力的强弱，首接反映了谢家在其父祖倒下后，还能调动多少实质性的政治同盟资源。
这个降级官职的安置过程，就是一张天然的效忠试纸，能精准显示此刻依附于或愿意支持谢家的真实“盟友”数量和成色。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景元想看看，谢家到底有多少盟友。谢相死了，对谢家确是一个重创，但李景元对山东郡望仍是忌惮的。
但李景元预想的场景没有再次出现。
朝堂没有再次唇枪舌剑，没有各派势力鲜明的站队角力。这场本该映射出门阀权利图谱的一次安排，流程走的极为顺利。甚至可以用平淡来形容。
朝会上，当吏部的官员捧着初步议定的结果上禀时，整个大殿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议定的内容也似乎无可指摘：
“扬州治所江都县县丞一职，正七品下，品轶恰合谢学士降阶三等之制。且查吏部案卷，该职恰有空缺未补。循律例，迁转合宜。”
理由充分且完备：品阶对应降级后的标准，扬州富庶重地也非穷山恶水，而“恰好有空缺”则是最正当不过的流转理由。整套说辞滴水不漏，完全立足于吏部职官调配的常规逻辑之上。
李景元高踞御座之上，听着堂下吏部官员平铺首叙的陈词，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扬州江都县…
这个地点被精确地送入耳中。扬州，乃大唐东南赋税重地，运河枢纽，江淮核心。江都县作为其附郭首县，其县丞虽仅为七品，但位处膏腴要冲，油水足、职责重、关系盘根错节，绝非寻常下县所能比拟。
这哪里是什么“合宜”的贬所？这分明是一条即便降阶后，也算得上西平八稳甚至隐含着诸多便利的退路。
以七品之身身处如此财赋命脉之地，若论潜藏的能量和未来的回旋空间，比长安许多中品清冷散官可能还要强些。
没有想象中的门阀抱团力保，没有谢家盟友奋起争锋，甚至连潘子良一派也没有趁机提出更刻薄的安置方案加以狙击。
整个朝堂，无论是清流还是亲皇权一系，抑或是那些庞大复杂的门阀力量，对此提议都保持了令人深思的缄默。
吏部呈报完毕，无人出声反驳。甚至连象征性的附议之声也寥寥无几。
这份静默本身，便己是最好的回答。它透露出一种远超李景元预期的默契与高效。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争吵图谱，却看到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景象：盘根错节的门阀力量在瞬息之间便达成了某种共识，并用一种看上去最符合规则、最无懈可击的“吏部旧例”，将一个本应被敲打惩戒的对象，悄然安置在了帝国一块极富潜力的疆土之上。
整个过程波澜不惊，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官员流转案例。
这种没有风暴的完成态，比任何喧嚣的争论，都更能显示水面之下力量的自洽与效率。
李景元的目光在殿中低眉垂首的群臣头顶缓缓扫过。这份被平静递上来的吏部议定结果，无声地宣告着他“投石问路”策略的落空。
没有图穷匕见，没有盟友清单，只有一潭更加深不见底、难以测度的平静之水。他预想中的试探，被一种更高明的、不着痕迹的回敬所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