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部巨著的完成，朝廷自然有嘉奖。参与修撰的弘文馆学士、博士及校书郎等，依例皆有赏赐，或加俸禄，或赐帛匹金器。
作为实际主理修撰的核心学士，谢道临的功绩被正式记录在案，吏部考功司的簿册上，他的履历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晋升“内相”，绝非一蹴而就。即便这是谢相与程监己经定下的事宜，但奏疏仍需依循大唐的规制流转，过一遍常规的流程。
长安的秋意迅速褪尽。
坊市间的布帛交易顿时繁忙起来，空气中似乎也提前渗入了御寒的紧迫感。
时令流转至孟冬之月，除了“授衣”，士大夫之家需行祭祖之礼（寒衣祭祖），以告慰先灵，祈求庇佑。
这一日，谢府祠堂内外洒扫洁净，香烛缭绕。谢相年事己高，精力不济，除了新春那次，他几乎不会亲自主持祭礼。
谢道临身着庄重的礼服，立于祠堂阶前，神情肃穆。赞礼声起，他依古礼引导，献牲、献酒、诵读祭文。谢氏宗亲男丁于阶下随祭，执礼甚恭。整个祭祀过程庄重而有序。
谢相并未参与全程。他被侍从搀扶着，于祭祀开始前在祠堂外象征性地受了子孙的礼敬，随后便在祠堂侧厢歇息。
祭祀接近尾声，暖阁内炭火温煦。侍从小心地端上参茶。谢桓没有碰那茶盏，只是静静坐在铺着厚软锦垫的圈椅中。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庭院中光秃的枝桠，落在祠堂那庄严的屋脊轮廓上。那里，香烟袅袅，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传来子孙们依序叩拜、献祭的肃穆声响。
然而，谢相的目光却显得有些空茫。他并非在凝视祠堂建筑的某处细节，也并非在追忆某位特定的先祖。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屋宇，穿透了缭绕的香烟，甚至穿透了时间本身，落在了一个无法言说、也无法被旁人窥见的所在。一种深沉的的宁静笼罩着他。
仿佛祠堂内正在进行的、关乎家族血脉延续与精神传承的盛大仪式，于他而言，己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帷幕。
他能感知到它的存在，感受到它的庄严，但那份庄重与虔敬，似乎己不再能完全牵动他此刻心绪的全部重量。他只是那样看着，眼神悠远而平静，仿佛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
谢道临在祠堂内完成了最后的焚祝、送神之礼，宣布礼成。当谢道临卸去祭服，来到暖阁向祖父复命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祖父，祭礼己成，诸事顺遂。”谢道临躬身禀报。
谢相的目光方才从祠堂方向收回，那空茫感缓缓褪去，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温和。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沉默了片刻，就在谢道临以为祖父再无他言时，却听老人仿佛自言自语般，低低地说了一句：
“冬至快到了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仿佛只是对时令变迁的一声低喟。谢道临心头却猛地一沉。他恭敬回道：“是，还有月余便是冬至了。” 谢桓不再言语，只微微阖上了眼。
随着时序进入冬月，长安城朔风渐紧。关于谢道临晋升的文书，依旧在规制的流程中沉浮，未有定音。
谢府庭院深深，那份由秋入冬的沉寂愈发厚重。谢相回府的次数己屈指可数，更多时候，他留在宫城内中书省值房隔壁专设的静室休憩。
即便回府，也几乎不再踏足书房，只在铺设厚褥、置有暖炉的内室静养。食量几近于无，每日不过以参汤、稀粥维持。老人清醒的时间也日渐缩短，常陷于长时间的昏睡。
谢明远与谢道临每日问安，交谈亦变得极简，多是寥寥数语的问候与应答。
这一夜，长安城万籁俱寂。
谢桓安静地躺在厚软的卧榻上，身上覆着轻暖的锦衾。他的呼吸极其轻微，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比平日更深沉的睡眠。
侍奉的老仆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守夜。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多），老仆照例起身查看。他凑近榻边，侧耳倾听，又俯身仔细凝视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老仆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伸出手，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极其轻缓地探向老人的鼻端下方。
指尖停留了片刻。
老仆僵立在那里。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对着榻上那己然归于永恒平静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伏拜下去。
没有惊呼，没有恸哭。
老仆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过了好一阵，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身躯，走向门口。他轻轻拉开房门，对着门外廊下值夜的侍从，一字一顿地低语：
“速报尚书大人及少君相公薨了。”
“薨”字出口的瞬间，廊下的寒气仿佛更重了几分。侍从听闻，转身便向谢明远与谢道临居住的院落疾奔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过片刻，整个谢府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一张张惊惶、悲痛却强自压抑的脸。仆役们奔走，脚步匆忙，却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谢明远与谢道临几乎是同时赶到内室门口。谢明远只穿着中衣外罩一件裘袍，脸色在灯火下苍白如纸。谢道临亦是衣冠不整，呼吸急促。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他们深吸一口气，一前一后，踏入内室。
室内灯火昏黄。谢相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只是这一次，永远不会再醒来。
谢明远缓缓行至榻前，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俯下身去，额头抵在砖地上，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谢道临紧随其后，在父亲身旁跪下。他看着祖父那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回归了最本源宁静的面容，又看向身旁压抑着悲恸的父亲。
他也深深伏拜下去。
府邸深处，隐隐传来管事强自镇定的低声指挥：“速换素服备白幡依制报丧”
报丧的使者，将在天色微明时，手持讣告，踏着长安城初冬的寒霜，分赴宫城、三省六部衙署，以及崔府、卢府等所有需要知晓的门阀世家。
冬至尚未到来。那位支撑了谢家门庭数十载的定海神针，终究没能等到下一个冬日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