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谢相并未停留于首席。他在谢明远与谢道临的陪同下,缓步巡席。
每到一席,无论对方是宗亲耆老,还是门下故吏,谢桓皆亲自执壶添酒,或举杯致意,言语温煦,忆及往日提携共事之情,感谢今日拨冗观礼之谊。
这看似寻常的酬酢,实则是谢桓以当朝宰相之尊,借嫡孙加冠之机,亲自将自己数十年积累的庞大人脉网络,通过这种方式,正式托付给即将进入核心舞台的谢道临。
“此乃吏部考功司张郎中,昔年在东都,曾襄助老夫理清漕运积弊,干练之才”
“这位是孙别驾,治理州郡颇有善政,乃我谢氏柱石”
“赵御史,风骨铮铮,是朝中难得的诤臣”
每一次引荐,每一次对过往功绩的提及,都非闲谈。
未来的岁月里,新生的一代终究要接过老一辈的旗帜,逐步接过维系与运用这份政治遗产的重任。
被引荐者无不恭敬起身,向谢相致谢,同时郑重向谢明远、尤其是向新晋加冠的谢道临行礼致意。
谢道临亦持礼甚恭,将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名字,连同祖父话语中隐含的分量,深深印入脑海。
宴席渐入酣畅。丝竹之声不知何时悄然响起,酒过三巡,宾客间依据亲疏远近,开始更自由的交流。
或谈论朝中趣闻,或品评诗文,或低声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谢道临亦需在宗亲长辈与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间周旋,接受祝贺,也聆听一些或真诚或客套的勉励。
花厅内灯火通明,映照着满堂朱紫。珍馐美酒,丝竹酬酢,构建出一幅帝国顶级门阀宴乐酬宾的图景。
正是在此时,谢相作为主人,在首席与崔相、卢文昭低语数句后,三人便借故暂离席面。他们离去的方向并非花厅正门,而是通向内院书房的僻静回廊。
场间都是自己人,自然明白这三位核心人物必有要事相商。
谢道临亦看在眼里,也知晓此时祖父邀崔、卢二相密谈的用意,无非是为父亲丁忧后的相位归属及家族未来做最后的、也是最首接的定策。
但那些事,是祖父与父亲那一辈的棋局,此刻的他,暂时还没有资格首接参与其中。
他们的离席并未打断宴席的节奏,反而适时地,谢相的一位门生故吏起身,朗声道:“冠礼既成,弘之新晋加冠,正宜行‘诗礼’之雅。今日高朋满座,皆是诗书簪缨,何不即席赋诗,一为弘之贺礼,二显我辈风雅?弘之亦可答诗酬和,以彰家学。”
此议一出,立刻得到席间众多宾客,尤其是年轻一辈世家子弟和文官清流的响应。行“诗礼”,即席赋诗酬唱,是唐代上层社会宴饮时彰显文化修养与门第风雅的常见活动,正契合今日场合。
很快,便有一位与谢家交好的年轻清流官员率先起身,举杯向谢道临致意,随即吟道:
“冠带初承重,麟阁待新声。谢庭毓嘉木,振羽向云程。”
席间响起一片应和的称赞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新晋加冠的谢道临身上。此刻,他不再是静默受礼的冠者,而是需要以自身才学回应这份期许的谢氏继承人。
谢道临从容起身,向那位官员及席间宾客拱手致谢。他略一沉吟,随即朗声回应:
“深荷诸公意,敢忘祖德馨。鸿鹄志千里,岂为燕雀鸣?”
此答诗谦逊得体,先谢宾客,再承祖德,末句化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典故,以“鸿鹄”自喻,点出“弘之”表字所蕴含的宏大志向,表明自己非为眼前微利,志在千里。
“好!‘鸿鹄志千里,岂为燕雀鸣!’弘之志向高远,气魄非凡!”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誉。
紧接着,又有一位辈分较高的谢氏宗亲长辈捋须笑道:“既言鸿鹄之志,老夫亦有一拙句,为弘之贺:
“玉树临风立,芝兰满室盈。他年柱石固,家国赖清名。”
此诗更侧重于德行与家声的期许,以“玉树”、“芝兰”喻其风姿与德馨,点明“清名”对门阀维系的重要性。
谢道临再次起身,恭敬向宗亲长辈行礼,朗声答曰:
“庭训铭心骨,清流自濯缨。愿效先贤志,守拙保素诚。”
此诗回应得体,强调“庭训”(家族教育)与“清流”身份,以“濯缨”典表明洁身自好之志,末句“守拙保素诚”更是门阀子弟崇尚的德行自守之道,契合长辈期许,又显谦逊。
一时间,席间诗兴更浓。又有几位宾客相继赋诗相贺,或赞其才学,或期许功业,或歌咏门第。
谢道临皆一一从容应对,或引经据典,或化用诗赋,答诗皆切合身份,不卑不亢,既显谢氏家学渊源,又展露其作为门阀继承人应有的文采与器识。每一次唱和,都引来席间阵阵文雅的喝彩与议论。
谢道临刚应对完贺诗,正待落座,席间一位气度儒雅的中年官员含笑起身。此人是崔相的嫡次子,现任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上,主要负责封驳政务,属于高阶秘书职。 ?),亦是谢道临的亲舅舅——崔攸。
崔攸举杯,目光温和地落在新晋加冠的外甥身上:
“弘之今日初加冠,崔谢连理枝愈繁。莫道雏凤声尚稚,清望济舟待扬帆。”
此诗巧妙点明崔谢两姓的姻亲之固,以“雏凤”喻指谢道临虽初入核心舞台,既含长辈期许,亦暗含崔氏对谢家未来支持的承诺。
席间顿时安静几分。崔攸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不仅代表自身,更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崔相的态度以及崔氏下一代对谢家的立场。他的贺诗,分量自然更重。
谢道临立即整肃衣冠,向舅舅崔攸深深一揖。这不仅是对长辈的礼节,更是对母族崔氏的郑重致意:
“深谢舅氏训,芝兰庭户间。敢忘清望重?愿为砥柱坚。”
答诗先以“舅氏”尊称,表达亲近与敬意。“芝兰庭户间”巧妙化用典故,既赞颂崔氏门风清贵如芝兰,又点明两家同气连枝、谢道临亦受其德泽滋养。
“敢忘清望重”是自警,更是对崔攸诗中“清望济舟”期许的庄重回应。末句“愿为砥柱坚”,则掷地有声地表明了承继门第责任、成为中流砥柱的决心,气魄十足。
“好!弘之有此志向,崔谢后继有人矣!”席间立时爆发出更为热烈的赞誉。
崔攸眼中也露出欣慰与赞许的笑意,颔首道:“善!” 这简短一字,是对谢道临才思敏捷的肯定,更是对其志向与担当的认可。
崔攸作诗受礼后,便含笑落座,未再参与后续唱和。片刻后,他亦借故起身,步履微带酒意,悄然离席,方向与祖父谢桓、崔相、卢文昭等人离去的书房回廊一致。
谢道临看在眼中,舅舅的参与,无论是方才的诗礼唱和,还是此刻的离席,都清晰地传递着同一个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