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埋首于弘文馆的当口,却另有一番关乎家族未来的运筹。
年迈的宰相在处置完繁冗的国事后,并未如往常般静养歇息。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国事奏疏,而是一份专为嫡孙谢道临起拟的《请为孙道临特行冠礼奏》草稿。
但这“礼”字,于山东五姓这等世代簪缨的顶级门阀而言,从来不是僵死的教条,而是维系其世代尊荣与政治地位的实用框架。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真髓正在于此。礼,本质是针对贵族行为的仪轨,但落到具体执行常有通融余地,尤其当涉及门阀核心子弟的进阶需要。
谢道临如今十八之龄,距二十尚有两载。然入弘文馆清贵之地,更是谢家倾力栽培、期望将来执掌家族乃至于问鼎中枢的继承人。
无论是即将到来的政治进阶,还是更现实的士大夫间郑重交往的需求,他都迫切需要摆脱“童子”的身份印记,获得一个与其才学和地位匹配的“表字”和“成人”身份。
表字,非是寻常称谓。它是士大夫阶层专属的社交与政治身份标识。
没有字,在正式的台阁议论、士林清谈、乃至与同侪尊长的文书中,都显得不成体统。加冠赐字,便意味着法律身份的正式转换,从被家族荫庇的子弟,转变为可独立承担社会、家族责任的成年士大夫。
(皇帝一般不起表字,因为他的地位超越礼法,整个世界上都不会有人称呼他的名或字,因此没有这种需求。而称帝之前己有的表字,一般也不需要避讳。)
这便是谢桓此刻忙碌的核心:运作一场虽违常礼,却合乎门阀惯例的“特行冠礼”。
唐代勋贵高门子弟提前加冠并不算稀罕事。
或因恩宠殊荣(如皇室特旨),或因家族需要子弟尽早支撑门庭(如父祖早亡,弱冠袭爵),其关键在于必须“具表上闻,特诏许冠”——即需由有分量的朝廷大员,正式具表向皇帝奏请,获天子特诏恩准,方可施行,以此体现皇权的恩荣和对礼制的最终裁量权。
谢桓身为当朝宰相,位列三公,奏请自然分量十足。
草稿上措辞严谨,既陈明谢道临年少英才、品学兼优、侍奉帝侧不可或缺(说明其具备提前承担责任的资质),更着重强调“圣朝崇礼贵仪,然孝悌延祚、成器报国,实乃人伦首善”,委婉点明此举是为皇室、为朝廷及早培养栋梁,符合更高的“孝悌”和“报国”道义。
最后,自然落脚于“伏望陛下俯察臣拳拳之心,特降恩旨,许臣孙谢道临,循古礼,行冠而字,俾使其束发加冠,知礼乐,明职责,早为陛下用,为家国效力”。
按照规制,这类奏请通常需由五品以上官员提出。谢桓亲自执笔,己是将此事的规格推至顶峰。
一旦这奏表上达天听,获得皇帝朱批“依议”或“可”,那便成了一道圣旨。谢府便可依照皇室恩准的特诏,堂而皇之地为谢道临筹备冠礼。
所有后续流程,包括冠礼择期、正宾、赞者(协助者)、席次、所加三冠(缁布冠、皮弁、爵弁)以及最重要的赐字环节,都将严格遵循《仪礼》,在获得特批的前提下进行。
谢桓搁下笔,对着烛光审视奏稿。对世家而言,提前加冠不仅仅是仪式,更是一次关键的身份转换宣告。
加冠礼成,谢道临束起的发髻顶上了代表士大夫身份的冠弁,谢府的核心新一代,才算正式在长安的台阁之上,刻下了属于他的印记。
翌日,谢相的奏疏呈递御前,天子阅过,只简单批复了“可”。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或者说有些习以为常,不只是五姓子弟,甚至有些年轻的举子也需要这样一套流程。
皇帝的批答很快便由传旨的宦官送到了谢府正堂。随后,整个谢府都开始为这个破例的及冠礼开始准备。
首先便是择期,及冠礼是嘉礼,自然需要一个好日子, 几位精通卜筮和古礼的谢家族老被请入府中书房。
仔细推算谢道临的生辰八字,又结合天干地支、太岁方位和当季节气,反复商议了两个时辰。最终,定下了八月初六这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认为此日行冠礼最为妥帖。
(中国古代有五礼:吉礼,嘉礼,宾礼,军礼,凶礼。嘉礼是具有喜庆意义及一部分用于亲近人际关系、联络感情的礼仪活动。)
定下了日子,便要延请宾客,及冠礼本质是一种"仪式社会化",“成人”身份同样需要公众赋权,因此来宾的身份需要相符。
谢桓在名帖中斟酌良久,亲笔写了一封措辞极为恳切的邀请信,递给了同朝为相的崔相。位高权重、德隆望重,更是谢相的故交老友,与谢家关系深厚,而且算上崔夫人的关系,也是谢道临的外公,正是不二人选。
当然还有其他的谢氏宗亲和卢家这些有姻亲的世交,也都要发请柬相邀。府内侍从、执事人员的职责安排也在此间明确下来。
谢府的管事与谢道铭则负责一些更具体的事务,最核心的是“冠与弁”。
长安城里最好的几位皮匠和玉匠被紧急召来,皮弁需要确保鹿皮洁白柔韧,缝线精致;爵弁(爵雀图案的赤黑色祭冠)上的纹饰和玉珠也需要精雕细琢。
三套对应的礼服(玄端服、皮弁服、爵弁服)从府库取出由专人精心熨烫、熏香,确保无一丝褶皱、不染半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