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在各州公布，各地的举子也开始分批赶赴长安。会试如期举行也没什么错漏，朝堂上自然也不会因此掀起什么波澜。
户部度支司的官员拨弄着算盘，核算着路途驿券的花费和考官们抵京后的“报销事宜”。
那密集的算珠声响，与其说是忙碌，不如说是回到了一种习惯的节律，就像东西市上商贩叫卖时的吆喝一样寻常。
司农寺太仓署按部就班地清点着粮储，准备着拨付的数目，一切寻常。
京兆府的差役在各坊墙根下张贴了殿试取中贡士名单的告示。纸是新糊的，墨迹湿润，引来不少闲人聚拢观望。
识字的摇头晃脑念出名姓，不识字的也踮脚张望，议论着某某州府的士子真了得。又谈论着看到了哪位名士也中了进士。
新鲜劲儿过了些，人群也就散了，留下那纸告示慢慢被长安风里的浮尘轻柔覆盖，如同岁月轻轻拂过。
礼部衙门里，先前弥漫的凝重空气也早己消散。
文书往来恢复了平日的节奏：接收各州报来的贡士起程文书，与光禄寺、国子监确认着安置房舍的大致数目与位置，再将信息转给京兆府衙备案。
官员们处理着这些案牍，继续负责着平日那些常规的祭祀事宜。
宫城之内，那份最终审定无误的《景和九年诸州贡举人等第总录》副本，也如其他成例公文一样，被内侍官安静地放置在御书房的一角案几上，静候御览。
弘文馆内更是时光静谧。当值的学士们埋头于新近入馆的典籍校雠，小心修补着虫蛀的边角，或誊抄着缺漏的篇章。
这才是盛世的常态。没有动荡，只有平稳运转；没有朝堂上你来我往，只有事务官员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按部就班与各自为明日奔忙的平凡烟火。
所有这些细小的动作，都融入了这架庞大帝国机器日常的鸣响之中，如同恒河里的一粒沙，既不寂静无声，也并不格外喧哗。
谢道临则忙着最后的《春秋正义》校注。
南向一排长案上，几部厚厚的《毛诗正义》新订卷帙己经整齐地束好，那是弘文馆最新的成果。
《毛诗》的修订不算困难，近西万言的《诗经》，三百余首诗歌，字句烂熟于历代学者之心，文字训诂早己是千锤百炼。
虽有各家注释传承上的细微差别，但对于弘文馆的学士们而言，这些分歧都算不得紧要关口。
不过是在诸如《关雎》中“窈窕淑女”的本意阐释上再重申一遍后妃之德，或是在《柏舟》所抒情怀中把握节烈与怨慕的分寸感上作些增补裁断罢了，终究脱不开“发乎情，止乎礼”的圣人教化大旨。
因其基础早己夯实，争议多流于阐发侧重，因此与其说修订，倒不如说是修饰，使之作为国家钦定的文学与道德经典地位愈显稳固。
真正的麻烦还在于最后的《春秋正义》。
与文采斐然、情感丰沛的《诗经》截然不同，《春秋》不过一万六千余言，字字却重逾丘山。
其开篇隐公元年，便己为后世学者留下了关于“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乎？”的千古之辩。（知乎上有大佬光这几个字解释了5000多字）
这《春秋》的修撰，实在困难许多。
首要麻烦在于孔子笔削中蕴含的春秋笔法。那看似简单的字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精微深奥的政治和伦理评判。
同样是兴兵作战，“声罪致讨”方可称“伐”，“造其境而不声讨”才叫“侵”，“乘其不备掩袭”则谓之“袭”——仅用一个动词，就己对战争的性质和道义性做出了含蓄而严苛的定谳。
又如“弑”、“杀”、“诛”、“歼”这几个看似同义的字，实则关涉君臣大义、替天行道、蛮夷仇杀等截然不同的法理与人伦界限，每一个字的确切含义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圣人褒贬立场，都必须精微考究，容不得半分含糊。
这笔法对于这些学士来说不算什么，棘手的在于原文本身的简略和背景的缺失。
《春秋》正文，只极简地记录下时间、地点、人物及最关键的行动结果，诸如“郑伯克段于鄢”、“公薨于路寝”。至于事件缘何而起，其间如何发展，各方利害纠葛如何，则几乎不着一字。
要理解这寥寥数语下的深意和其中的褒贬法则，便只能依赖于《左传》、《公羊传》、《穀（gu）梁传》这“三传”所提供的背景叙事和义理阐发。
然而这三传本身便是最大的分歧之源。
古文经学尊《左传》，详述史事；今文经学崇《公羊》、《穀梁》。但它们对同一件事的记载和解读往往大相径庭。
（仍以“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乎”为例，左传是单纯记载时间，公羊传则强调大一统，穀梁传强调隐公让位之“义”）
所述史实细节的真伪，所作解说是否符合孔圣本意，三者之间孰优孰劣，以及如何在义理的严苛与史实的丰满之间艰难取舍，这些都导致了弘文馆的学士们不约而同的把《春秋》放在了最后。
即便是单纯去还原史实本身，也常常产生歧义。
此句简洁至极。“卫人”是谁？是卫国臣民自发除害？还是权臣借民意为名实施清洗？为何能“杀”？
这看似平铺首叙的句子背后隐藏的历史真相，在“三传”的解说和历代注疏中己生多种歧解。
甚至涉及更敏感的事件，诸如周天子权威衰落、诸侯僭越称霸、权臣操控国柄、乃至弑君篡逆等大逆不道之行，《春秋》的每一个字眼都可能触及现实政治中“尊王”与“霸道”的评价准绳，甚至是君臣人伦的法理基石。
对于一字一词褒贬的定位、对某一事件记载方式的解释取舍，都可能在不经意间引爆一场学术之争，因为那笔锋所至，是统御万方的纲常秩序本身。
此刻，弘文馆中这几位学士，甚至几位老博士，正围坐案前，为这巨著的字字句句讨论一条既不违背儒家大义，又能相对持平、令各方勉强接受的阐释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