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各地贡院的大门开启。景和九年新制会试,正式鸣锣。
虽有些较远的州府确实耽误了几日行程,但整体上春闱的时间没有被拖延,可以说是一件幸事。
不过考场里的气氛,比此前审音辩籍时还要严肃一些。端坐于各州贡院主考位上的考官们,一个个面色沉郁。
考生们屏息凝神,贡院高墙隔绝了外界,也放大了那份无形的压力。巡视的军士甲胄铿锵,考官们旅途积攒的疲惫与憋闷,己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威压。考生们落笔更加谨慎。此乃应试之时。
当最后一场考试的铜锣敲响,试卷被收走、弥封、送入戒备森严的阅卷场所后,考官们积压的火气,才真正找到了倾泻的闸口。
这一路舟车劳顿,加上军汉们不通风雅,行事粗鲁,让他们腹中积攒了一路的憋闷。到了此刻,全都化作了对面前考生的评判标准。
翰林张学士揉了揉因依旧隐隐作痛的腰背——那是催命般赶路颠簸留下的纪念。他拿起一份考卷,只扫了几行,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哼!‘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开篇就拾前人牙慧,毫无新意!对仗粗疏,用典牵强!” 他朱笔一挥,一个鲜红的“下”字便力透纸背。
(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搁在往年,这样中规中矩的开篇,或许能得个“中”字。但此刻的张翰林,只觉得这考生字里行间都透着敷衍。
隔壁考房,亦是如此。
一份卷子,字迹在誊录后虽工整,但原文中一处涂改痕迹被誊录员忠实地保留了下来。随后被圈出,批道:“点画狼藉,心浮气躁,难成大器!”
另一份卷子,文章结构尚可,但其中一句“春风化雨,泽被苍生”,被他重重圈出:“‘泽被’二字僭越!小小生员,妄言恩泽?不知敬畏!”
各州情况大同小异。考官们紧绷着脸,稍有瑕疵,轻则降等,重则黜落。往年可能蒙混过关的平庸之作、侥幸过关的险作,在今年考官们带着火气的“法眼”下,纷纷原形毕露,铩羽而归。
地方上负责具体考务的官员更是叫苦不迭。考官们要求异常严格,任何一点流程上的疏漏都会被放大斥责。
封卷糊名?必须再三检查,糊得严丝合缝!誊录对读?一个错字都不能放过!送饭送水?时辰、路径、人员都有死规定,稍有差池,便是一通训斥。
考官们仿佛把路上被严格管束的憋屈,加倍奉还给了考场内外所有人。
吊诡的是,这场筹备仓促、过程混乱的新制会试,竟然真的没有捅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篓子。
没有发生大规模的骚乱,军士们把贡院围得铁桶一般,闲杂人等根本靠近不了。
没有出现泄题或舞弊,考官们被隔绝得彻底,"临时工作组"又僵硬死板,根本找不到缝隙插手。
甚至连试卷誊录、糊名这些环节,也因为考官们的“火眼金睛”和反复苛查,错误率反而降到了最低。
最大的风波,或许就是被黜落的考生比往年多了许多,贡院外多了些捶胸顿足、哭天抢地的身影。
但这在“为国抡才,宁缺毋滥”的大旗下,反而成了考官们“铁面无私”的佐证。
西月初,当最后一份誊录完毕、密封盖章的考卷从各州贡院快马发出,当各州关于会试过程“尚称平稳”的总结公函陆续送达长安礼部衙门时,礼部尚书谢明远正坐在值房里,对着堆积如山的后续待办文书,眉头深锁。
一名堂吏脚步轻快地进来,将一叠贴着“急递”标签的公函放在他案头最上方:“尚书,最后三州的会试呈报,齐了。”
谢明远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是熟悉的襄州刺史上报的例行公文。他快速浏览,寻找着诸如“波折”、“滋扰”、“控诉”之类的字眼。
然而,通篇下来,除了照例强调考场肃静、军士得力、考官勤勉等套话,关于过程,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虽有士子因文理粗疏被黜,稍生怨言,然试务诸般,幸无大碍。”
谢明远一愣,又拿起第二份、第三份内容大同小异。河间府的公文甚至略带一丝邀功的口吻:“考官秉公至严,士林虽有微词,然无敢犯禁者,风纪肃然。”
他一份份看下去,眉头从紧锁的凝重,慢慢变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
没有舞弊大案?没有考场骚动?没有流程崩坏?甚至连像样的控诉都没有?只有考官们普遍下手太狠、落第太多这点“小问题”?
这这怎么可能?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被皇帝抓住把柄的纰漏,甚至连应对的奏疏腹稿都打了好几份。结果,就这?
不可能! 谢明远心中如是想。筹备如此仓促,过程如此混乱,考官怨气冲天,地方措手不及,怎么可能不出一点岔子?定是地方官员畏惧问责,粉饰太平!
谢明远猛地起身,在值房内来回踱步。
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对官场文书的“艺术”了如指掌。报喜不报忧是常态,大事化小是本能,小事化了是追求。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这种公函。
像这样,连一点可供指摘的“小忧”、“小事”都找不到,简首是违背官场铁律!
他又踱回案前,再次拿起一份公文,死死盯着那些“平稳”、“有序”、“幸无大碍”的字眼,试图从中找出刻意雕琢的痕迹,找出那隐藏的、粉饰政绩的笔锋。
他想象着地方官员如何绞尽脑汁掩盖问题:或许把一次小冲突说成是“劝导即散”?或许把某位考官收受的贿赂说成是“无徇私情”?
但公文的措辞严谨,逻辑自洽,除了“严苛”这个明摆着的事实,竟真的找不到硬伤。
堂吏很快再次跑回来:“禀尚书!御史台、刑部回话,近日有士子控诉考官阅卷不公、黜落过甚的状子,但皆属单人或三五人联名,并无大规模控诉,亦未涉及舞弊、泄题或考场滋事等情!状子己按例转礼部备案。”
(唐代允许落第举子在放榜后10天内可申请查阅自己的试卷(称为“落卷”),卷上会保留考官的批语,说明未录取原因。这一规定旨在监督阅卷公正性,若发现评卷不公,责任人将受朝廷惩处。)
最后的疑虑被击碎了。没有舞弊大案,没有考场骚动,没有流程崩坏,连像样的、能上升到“问题”高度的控诉都没有。
这这算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踩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