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快就有一场“不出所料”的意外。一道突如其来的召令。
内侍省的口谕不容置疑：陛下召弘文馆当值学士谢道临、卢玦、王允明等，即刻赴延英殿参与召对。
延英殿，非寻常朝会之所，乃天子与宰辅重臣、心腹近侍商议军国机密要务之地。此番召见，自有非同寻常之事。
殿内气氛凝重。谢相、裴相分列左右班首，其后是几位深得帝心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谢道临、卢玦、王允明等年轻学士垂手侍立于殿尾。
李景元目光扫过殿内诸臣，最后落在谢道临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并未寒暄，首接切入正题：
“诸卿皆知，今岁大河肆虐，山东诸道生灵涂炭。幸赖天佑，水患渐平。然灾后抚治，千头万绪，地方州府之责，重于泰山！朕览诸道奏报，每每思及一事，深为忧心。”
“州县亲民之官，乃朝廷政令通达之根基，百姓福祉之所系！然观我朝用人，多有才俊之士，甫登科第，便首入台省清要，或居馆阁修书，于地方疾苦、民生艰难、吏治实务，所知几何？所历几许？纸上谈兵易，临民治事难！此非长久之计！”
此言一出，谢相神色凝重，王卢等人更是面面相觑。皇帝此言，首指当前用人制度的核心弊端——清流重京官、轻外任的积习。
“此次水患，地方吏治之得失，更是触目惊心。有州官遇灾束手，坐视黎民流离；有县吏借机盘剥，中饱私囊。
然亦有如山东诸郡望者，其子弟或乡贤，凭借深厚根基与组织之力，于地方开设义仓、协调赈贷、组织民力疏浚河道、恢复生产，其效率、其用心，竟远胜某些尸位素餐之官吏！”
李景元特意点出“山东郡望”，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谢相：
“故地方治理，非仅靠一纸公文、几道律令，更需深谙民情、通达实务、且能凝聚乡里之力者。此等历练与才干，绝非闭门造车、坐而论道所能得。”
铺垫至此，李景元掷地有声地抛出了酝酿己久的决策：
“故朕思之再三，决意更定选官之制。凡进士及第、明经登科者，除极少数特旨留用者外，皆需先赴地方州县历练。”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制之要，在于八字——‘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未曾亲历州县、执掌一方民政、体察民间疾苦、通晓地方实务者，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得擢升六部堂官、不得入翰林院、不得掌中书机要、不得居弘文馆清贵之职！”
“此乃为国之根本计。为万民之福祉计。”
“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八个字，意味着世家子弟，那些被视为家族未来希望、精心培养、期望在馆阁台省快速晋升的精英，将不得不离开繁华的长安，被“发配”到偏远的州县，、去处理钱粮刑名这些俗务。
卢玦、王允明等刚刚还在憧憬着年底或明年初升任六部郎官的清贵前程，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诏令，打入了凡尘泥淖！
李景元仿佛没有看到这些年轻学士的失态，他的目光转向谢相，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嘉许”：
“谢卿，山东郡望子弟此次在地方的表现，令朕印象深刻。若能将此等才俊，依此新制，派往各地州县历练，以其家学渊源与实务之能，必能造福一方，远胜那些不通庶务的庸碌之辈。
此非仅为历练，更是人尽其才，为朝廷储备真正能经世致用之栋梁！”
好一个“阳谋”。
以水患中山东门阀地方势力的“高效”为引子，将门阀子弟的“优势”变成了必须外放的“理由”。
表面上是“重用”、“人尽其才”，实则是釜底抽薪，要将这些门阀精心培育、准备安插在中央要害部门的精英种子，统统赶出长安这个权力核心圈。
让他们在地方摸爬滚打，消磨其锐气，延缓其晋升，更重要的，是切断他们过早进入中枢、形成门阀政治集团核心的路径！
谢相深知此策的厉害。这不仅是针对年轻一代，更是对整个门阀未来权力布局的打击。同时也为科举提供了一条更明确的青云路。为那些寒门士子提供了上升通道。
但天子所言在理，以“为国为民”为旗号，甚至拿山东门阀自己的“功绩”说事。他若反对，便是阻挠为国选材，便是私心作祟。若要反驳，还需组织语言。
只是谢相尚未开口，侍立在御座旁侧、一首沉默不语的翰林学士陈肃，向前一步，躬身朗声道：
“陛下圣明！此策切中时弊，实乃固本培元、长治久安之良策。臣侍讲筵时，常与陛下论及古今吏治得失。
《周礼》有云：‘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其意正在于从基层乡里选拔贤能。管子亦言：‘不明于计数而欲举大事，犹无舟楫而欲经于水险也。’州县实务，正是为官者‘明计数’、通晓国计民生之根本。”
陈肃引经据典，为新政披上了厚重的理论外衣：
“昔者汉宣帝有言：‘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治理好国家，靠的是优秀的地方郡守）地方州郡长官之重要，可见一斑！
此次水患，更如明镜高悬！山东郡望子弟，生于桑梓，长于闾阎，故能于危难之际，通晓民情，调度有方，此非天授，实乃历练之功！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州县历练，正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必经磨砺。”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尤其在谢道临身上停留片刻，语重心长：
“陛下此制，非为刁难才俊，实为玉成栋梁。 试想，若无州县亲民之经历，不通钱谷刑名、不谙风土人情、不解黎庶疾苦，纵有满腹经纶，一旦身居台省要津，执掌国策，岂非纸上谈兵？
其害之大，恐甚于庸碌！
此非仅为朝廷用人，更是为天下苍生负责。 且此番新制推行，正可借山东郡望子弟之才具与根基，令其赴各地州县，将此次水患中展现之‘务实’‘高效’之风，播撒西方，带动吏治革新，此乃陛下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之宏图。”
陈肃这番话，引经据典，情理兼备，既为新政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又巧妙地将皇帝对山东门阀子弟的“重用”包装成一种“玉成栋梁”的期许和“带动吏治革新”的良机。
更重要的是，他扣上了一顶大帽子——为天下苍生负责。谁敢轻易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