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烧春的余韵在唇齿间萦绕，带着蜀地特有的霸道与回甘。王允明与卢玦的脸上因酒意和胸中块垒渐消而浮起淡淡的红晕。
谢道临方才那番“疥癣之疾可为破敌之矛”的论断，无疑为他们指明了方向，也为五姓门阀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抢占了先机。
轩内气氛松弛了些许，王允明又为三人添了酒。
然而，谢道临内心深处的思绪却如幽潭般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穿越者灵魂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疏离与审视。
王允明放下酒壶，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笃定道：
“谢兄高论，拨云见日！如此看来，潘子良此番是作茧自缚。他那套只重‘器’、不修‘体’的实务主张，地方上这血淋淋的乱象便是最好的驳斥！
待圣人震怒，追究根由，我等只需将谢兄当日殿前‘以经御器’之论重申，再辅以眼前实证，潘子良这工部尚书之位，怕是坐到头了。届时，实务新科如何‘正体明规’，还不是我等说了算？”
卢玦也附和：“正是！实务一道，终究是末节小道。治国平天下，终究要靠经史大道！圣人英明，必能明察此理。”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门阀所垄断的经学正统性的绝对自信。
谢道临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这嘲讽并非针对王、卢二人，而是针对这整个被“名器”牢牢框定的世界。
异世相融的灵魂清晰地知道，王允明口中的“经史大道”，卢玦笃信的“治国平天下”的根基，本质上不过是一套在特定历史阶段被神化、被权力精心编织，用以维护意识形态话语体系。
它并非亘古不变的真理，而是服务于特定阶层统治的工具。一如皇权与门阀的意识形态权力皆来自于此。
而所谓“器无善恶，用之在人”，不过是门阀阶层为了垄断“道义”解释权、将责任推给执行者（通常是寒门或地方浊吏）而编织的“歪理”。
将地方实务科乱象完全归咎于“不通经义”，更是典型的偷换概念——贪渎的根本在于权力缺乏有效制衡和监督，在于人性的贪婪，与是否通晓《尚书》《周礼》何干？
然而，谢道临更清楚的是，在这煌煌大唐，在这等级森严、门阀林立的权力场域中，这套“歪理”恰恰是最硬的道理！
因为它早己渗透进制度的骨髓，成为衡量一切合法性的准绳。
天子李景元再深沉权谋，他用以制衡门阀、收拢权力的手段，也必须在“尊孔崇儒”、“法先王”的框架内进行。
潘子良推动实务新科，打的也是“通实务以利民生”的旗号，而非否定经义本身。
所以，谢道临要“编瞎话”，就要利用这套“歪理”，并且要将其编织得更加天衣无缝，更具说服力。
他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扫过王、卢二人：
“允明兄、卢兄所言极是。然，欲使圣人信服，使潘子良无从辩驳，仅以‘地方主事者不通经义’为论，尚显单薄，易被其以‘选人不慎’‘监管不力’等借口搪塞推诿。”
他老神在在，似乎在斟酌词句，实则是在为那套更完美的“瞎话”搭建骨架：
“需从根子上论。当言明，实务新科之设，初衷本为‘器用’，以辅佐经义治世。然其选拔标准，过于偏重‘术’（算筹、营造等技艺），而轻忽其‘道’（经义根本、人伦纲常）。此乃‘名不正’。”
他引用了《论语》中“名不正则言不顺”的经典论述，为自己的论点披上正统外衣。
“名不正，则其位不正。位不正，则所授之‘器’（地方实务吏职），在不明大道、不辨是非之人手中，焉能不生祸乱？此非仅用人之失，实乃制度设计之初，未能将‘道’置于‘术’之上，未能以‘经’正‘器’名之过也！”
他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制度设计的“原罪”——潘子良推动的新科选拔标准“重术轻道”。
这比单纯指责地方官员“不懂经义”要深刻得多，也更能击中潘子良的要害。因为选拔标准是潘子良力主制定的核心内容。
“故，欲正其乱，必先正其名，明其位。”谢道临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静。
“当务之急，非唯惩处贪渎，更在于重塑实务新科之‘名’与‘位’。须将其明确纳入‘以经御器’之体系，于选拔之初便严考其通晓经义、明辨是非之根基，使其知‘器’之所用，必循于‘道’。如此，方能使‘器’得其正位，不为祸乱之源。”
王允明忍不住低呼：“妙！妙！‘名不正则言不顺，位不正则器生乱’！谢兄此论，由表及里，首指制度根本！将地方之弊，彻底归源于潘子良当初设计之‘失道’！有此一说，潘子良百口莫辩！圣人亦不得不深思！”
卢玦也叹道：“谢兄思虑之深，非我等所及！正其名，明其位这才是釜底抽薪！实务新科，说到底不过是工具，工具本身无过，错在用工具的人不知其‘名’（定位）与‘位’（界限）。”
这套理论，逻辑自洽，引经据典，完美契合了儒家“正名”思想，将实务新科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为“失道”和“名位不正”，而解决之道自然就是由掌握“道”的门阀来重新定义和掌控它。
谢道临看着他们，脸上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弘文馆学士的端凝。
只有他内心深处，那个灵魂在冷眼旁观：这套冠冕堂皇的“名器之辩”，本质上就是用更高明、更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瞎话”，来包装赤裸裸的权力争夺。
它利用了儒学思想对制度形成的深刻影响，将一场关于人才选拔权和地方控制权的斗争，巧妙地转化为一场经学辩论。
在这煌煌大唐，在这平康坊的笙歌魅影之中，真正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事实本身，而是谁更能“讲好”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道理”。他，己然深谙此道。
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谢道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如同这权力场中无处不在的、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下一步，便是如何将这番精心编织的“道理”，在最恰当的时机，送入那九重宫阙的深处，让它成为刺向潘子良、并为门阀攫取更大掌控权的锋利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