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外,琵琶声不知何时己转为清幽舒缓的《春江花月夜》,水波荡漾,更衬得轩内三人间的低语暗藏机锋。
然而,谢道临的心底却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棋局走向后的微妙了然,以及一丝计划被打乱节奏的玩味。
王允明的情报,印证了他内心早有的推演。地方实务新科会出乱子,这本就是他当初在殿前应对天子增设新科之议时,埋下的一道伏笔,一颗精心准备的雷。
那时,面对天子李景元借潘子良之口提出的实务新科设想,谢道临作为门阀在年轻一代经学上的代表,他无法、也不会首接反对天子意图分流的意志。
他选择的是另一种更符合门阀利益、也更具有操作性的策略——为这柄新生的“器”预设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奏对,核心便是经义乃立身治国之本,实务乃经义之用。
若不通经义大道,不明人伦纲常,只习雕虫小技,则吏员虽通算筹营造,亦易为私欲所蔽,失其公允,反成蠹吏。实务新科之选,当以通晓经义为基,方不致本末倒置,遗祸地方。
这番话,冠冕堂皇,虽是歪理(将制度问题引向道德问题),却深合儒家“君子不器”的理念,也完美迎合了天子当时急于推动改制、又需安抚门阀的心态。
天子最终采纳了增设实务新科,却在选拔标准上做了模糊处理,为地方操作留下了空间,也为谢道临今日的“正体明规”之论埋下了种子。
这颗雷,他原本计划在更合适的时机引爆。
比如当潘子良借实务新科势力膨胀,试图染指更高权力时,再抛出地方因“不习经义”而吏治败坏、贪渎横行的证据,一举将潘子良连同其寒门实务派钉死在“根基浅薄、祸乱朝纲”的耻辱柱上,彻底断绝寒门通过实务路径挑战门阀清流核心地位的可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低估了地方官员的贪婪与短视,也高估了这个朝代中央对地方的管控能力。
“地方上的那些人未免也太心急了。”谢道临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甫一开科,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将‘器’用到了极致。” 他特意强调了“器”字。
王允明何等机敏,立刻从谢道临这看似平淡的语气中捕捉到了更深层的意味,试探着问:“谢兄此言莫非早有所料?”
谢道临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端起酒杯,又浅浅啜了一口:
“允明兄可还记得当日殿前奏对,谢某曾言:‘不通经义大道,只习雕虫小技,则吏员虽通算筹营造,亦易为私欲所蔽,失其公允,反成蠹吏。’
此非虚言。器无善恶,用之在人。然人心若失道义约束,无经义为纲,则再利的器,亦会沦为贪渎之具、祸乱之源。”
他巧妙地避开了“是否早有所料”的首问,而是再次重申了当初殿前奏对的核心观点——实务新科若脱离经义约束(即门阀的意识形态掌控),必然导致吏治腐败。
这既是对自己预见的印证,也是将眼前爆发的乱象,完美地归咎于潘子良当初推动实务新科时未能彻底贯彻“以经御器”的原则。
王允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潘尚书当初只想着用这‘器’来破局,却不知这‘器’若失了根本,反噬起来是何等迅猛。如今这地方浊吏之弊,正是他急功近利、根基浅薄的最好注脚!”
卢玦也明白了谢道临的深意:“谢兄果然远见!如此一来,这地方之乱,非但不能动摇我‘分流’之策的根本,反而成了佐证我等主张。实务之选,必须牢牢置于经义正道统御之下的铁证!” 他也看到了将祸水引向潘子良的机会。
“疥癣之疾,亦可为破敌之矛。”谢道临眼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棋手看到棋子按预期落入陷阱、只是时间稍早的冷静评估。
“关键在于,如何让圣人看到,这‘疾’的根源,在于‘体’之未正,而非‘器’之不当,更非‘流’之不该分。”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核心:利用这次危机,在即将到来的改制争论中,不仅要保住“分流”,更要强化“经义”(门阀)对“实务”(寒门上升通道)的绝对掌控权。
潘子良,不过是这盘棋上,一个可以被五姓顺势吃掉的、有价值的弃子。
轩内一时静默,只有帘外琴音如流水。王允明与卢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振奋与了然。五姓对皇权的反扑,要开始了。
谢道临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地方官员的贪婪,打乱了他引爆这颗雷的节奏,却也提供了一个更自然、更具冲击力的爆点。
下一步,便是如何精准地引导这颗雷,在御前炸响,炸掉潘子良,炸出他想要的新规则——一个将“实务”彻底置于“经义”阴影下的规则。
剑南烧春在杯中微微晃荡,映着窗外灯火,碎成一片动荡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