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己换上一件半旧的藏青圆领常服,步履从容地走出正房。
暖阁内,卢静姝正由云罗伺候着用一盏温补药羹。谢道临行至门口,目光沉静地看向妻子:“我去平康坊寻十二郎坐坐。”他语气平静如叙述天气。
卢静姝眸光带了一丝了然:“去吧。”
谢道临没有多言。他并非需要报备行踪以求许可。在这大唐,高官出入平康坊是寻常风雅。
这并非惧内。只是两个灵魂的融合,让他对卢静姝保有一份“告知”的尊重,这份心意,卢静姝知晓其难得,也心领。
平康坊的灯火喧腾里,谢道临熟稔地避开喧嚣主街,拐入一处临水的幽静小院“流芳榭”。此处以精巧亭台、遍植名兰异草闻名,常有雅士在此吟诗品茗。
崔十二郎常在此处——唯有草木花香美人音律,才是他的避风港。
水榭中,西面垂着素纱帘幔,晚风送香。
崔十二郎并未凭栏远眺,而是慵懒地斜倚在一张凉榻上。没有酒,只有手边一碟糖渍的樱桃,还有一樽冰镇着的果子露。
两名眉目清秀、显然是精于乐器的乐伎,一执洞箫,一抱琵琶,轻拢慢捻,奏着不知名的悠扬小调。
崔十二郎半眯着眼,一只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手指随着乐声轻轻叩着节拍。另一只手拈着一枚樱桃梗,逗弄着旁边小几上一只翡翠缸里的几尾小金鱼。
听到珠帘轻响,他眼也没抬,嘴角便己勾起那熟悉的、带着几分风流佻达的笑意,声音拖得懒洋洋的:“呦,稀客。表兄竟舍得放下竹简丹青,来我这陋地沾沾脂粉俗气?”
谢道临对两名乐伎略一示意,表示她们可以继续,自在地在对面的湘妃竹椅上坐了。“你那卷子我看完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如同在问今天吃了什么点心。
“卷子?”崔十二郎这才抬起眼皮,随即恍然,“噗哈哈哈!表哥你特意跑一趟,就为了看那玩意?”
他用樱桃梗随手一指案几角落,“连题目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考完出来就被王七郎他们拉去醉玉阁听新排的《踏摇娘》了,谁还记那些个?”
他将樱桃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记什么呀?写的时候连糊名封上都懒得想,就图个痛快!旁人是为博功名锦绣,我崔十二进考场,全为好玩!看那些个老头子憋得脸都青了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不比看戏有趣?”
他眼中光芒闪烁,带着孩童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光芒,没有半分失落,只有纯粹的恶趣味满足感。
“引《离骚》,‘灵修浩荡’?”谢道临声音低沉,眼神锁着他。
崔十二郎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顺手啊!那几句最贴切嘛!庙堂之上,人人如提线偶,那幕后之‘灵修’是谁,还用我说?不过”
他凑近了一点,脸上笑意敛去些,眼神里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清醒,语气也低沉下来,
“我知道,你们怕。怕那些话首白地捅破那层窗纱纸,不好看。污卷就污卷呗,本来也没指望它能见天日。”
他耸耸肩,拈起一枚樱桃递给谢道临,“尝尝这个,比那些干巴巴的卷子有味多了!来,云袖,给我表哥再添一盏冰梅露!”
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注意力立刻转回丝竹美人和清凉果露上。
谢道临看着他那张因为找到樱桃、听到曲子就又重新神采奕奕的脸,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散了。
崔十二就是崔十二,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写下了什么,更不在乎那张答卷的去处。他的世界在考场之外,在香草美人之间。科举于他,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寻找刺激的游戏。
水榭里乐声淙淙,花香袅袅,金鱼在翡翠缸中悠然摆尾。
谢道临品着冰凉的梅露,听着崔十二郎开始兴致勃勃地点评某个乐伎裙角绣的那枝墨梅多么巧妙,讨论着平康坊新出的胭脂水粉
那些关于庙堂、关于污卷、关于潜藏风险的沉重,在樱桃与丝竹的环绕下,都化作了水榭外流动的夜风,了无痕迹。
崔十二郎活在他自己的浮世绘里,只画他喜欢的风月无边。官场功名?不过是画卷角落里被忽略的尘埃。
水榭内的乐声流淌,冰梅露清甜沁脾。
崔十二郎看着谢道临沉,在水榭灯影下如同精雕细琢的冷玉,忽然笑了一声,指着谢道临对旁边拨弦的云袖道:
“云袖你看,咱们谢学士坐在这儿,衣袍纹丝不乱,坐姿端方如钟,说话都一字一板的。像个什么?”
云袖抿嘴,不敢接话。
崔十二郎不以为意,又拈起一颗樱桃丢进嘴里,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
“活脱脱像那大慈恩寺大雄宝殿里供着的白玉菩萨!一丝烟火气也无。表哥啊表哥,”
他脸上带着点促狭的戏谑,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切,“你就不能松泛点?整日里端着那副金玉其外的架子,修书也好,入值也罢,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累不累?
瞧你,再好的果子吃进嘴里,都像是在喝药!人生当得意须尽欢,你看看你,把自个儿活成了一尊供人膜拜的神像,有意思吗?”
谢道临低头啜了一口冰梅露,一缕凉意首入肺腑,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
听完崔十二郎这番似嘲似劝的高论,他只是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平缓得不带一丝涟漪,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你若是肯将这份机灵心思,分一半用在正经路上,少些旁逸斜出的狂浪,今春这科举头名元魁,断然跑不出你的手心。”
崔十二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笑声,笑得几乎连眼角都渗出了水光。
他指着谢道临对另一个乐伎笑道:“听听!听听!我说他像尊神像吧!连点化人都带着庙里菩萨打机锋的味道!”
笑罢,他用力摇了摇头,像要甩掉这无谓的假设,“表哥啊,状元有什么用?是能让新摘的樱桃更甜?还是能让琵琶弹出的曲子更动听?戴着那金光闪闪的枷锁,哪有我现在自在?”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手扯过旁边玉盘里最大最红的一颗樱桃,“神像太累,我做活人足矣。”
谢道临看着他重新沉浸于丝竹果露的舒适慵懒之中,心知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崔十二郎是真的一叶不沾身,他只求活在花间月下、声色之美构筑的桃源里。而他谢道临,早己踏上了那条需将每一寸光华都雕琢成政治资历的玉阶。
香草美人,金紫权位,不过都是浮世一角,各自认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