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赤足行走于前,银铃清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奇异的韵律节点上,周身缭绕着淡淡的水汽,将弥漫的毒瘴与潜伏的细小虫豸不着痕迹地排开。她身形灵动,如同雨林孕育出的精灵,对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了如指掌。
林枫与舒婉儿紧随其后。林枫手持陨星剑,剑虽未出鞘,但灵觉已提升至巅峰,左眼深处那缕灰暗气流缓缓旋转,不仅压制着蚀灵蛊的反噬,更如同一个敏锐的探测器,捕捉着周围环境中任何一丝不谐的死气与恶意。舒婉儿则完全依靠听觉、触觉以及对能量流动的感知,青玉符笔虚握在手,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越往深处,雨林的景象越发奇诡。巨大的板状根如同墙壁般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散发幽蓝荧光的苔藓。形态各异的藤蔓不再是简单的缠绕,有些如同巨蟒般缓缓蠕动,有些则垂落着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形似铃铛的诡异花朵。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腐殖质气味,更增添了一种若有若无、如同陈年香料燃烧般的异香,吸入肺中,竟让人隐隐有种神魂飘荡之感。
“小心了,”阿箬头也不回,声音依旧清脆,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前面是‘迷音谷’,是通往圣地的必经之路,也是‘三障九炼’中的第二障——‘万蛊噬心幻音阵’。这阵法无形无质,不伤人肉身,专蚀修道者的神魂与意志。若心神失守,便会被万蛊虚影噬心而亡,或者永远沉沦于自身最恐惧的幻境之中。”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阵法是活的,由无数‘幻音蛊’构成,它们能捕捉闯入者内心的波动,并将其无限放大。你们听到的,看到的,甚至感受到的,都未必为真。守住本心,是唯一通过的方法。”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一处峡谷入口。两侧是陡峭如刀削、爬满深紫色蕨类植物的岩壁,峡谷内光线异常昏暗,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在其中翻滚涌动,即便以林枫的目力,也难以看清十丈之外的景象。而那股异香的源头,似乎正是来自这峡谷深处。
更令人心悸的是,从峡谷内部,隐隐传来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的嗡鸣。那声音初听像是亿万只昆虫在同时振翅,细听之下,却又仿佛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女子的哀怨低泣、男子的疯狂咆哮、金铁交击的铿锵、乃至天地崩裂的巨响……这些声音层层叠叠,相互交织,形成一股混乱而充满诱惑与恐吓的音浪,不断地冲击着人的耳膜与心神。
仅仅是站在入口处,林枫就感到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脑海中一些早已被深埋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他立刻运转心法,剑心通明,强行将杂念压下。同时,他更加担忧地看向身边的舒婉儿。她双目失明,对外界声音的依赖远超常人,这专攻神魂的音阵,对她而言,威胁恐怕更大。
然而,舒婉儿的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比刚才面对影傀时更加镇定。她侧耳“聆听”着峡谷内传来的混乱音浪,轻声道:“声音…很杂乱,但并非无迹可寻。它们…像是有无数个乐师在同时演奏不同的乐章,彼此干扰,却又诡异地共存。”
阿箬有些意外地看了舒婉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能听出这些,很不简单。很多闯入者在这里,第一时间就被混乱的音浪冲垮了心神。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那都是幻音蛊根据你们内心恐惧与欲望编织的假象。穿过去,不要停留,不要相信,更不要试图去‘破解’每一种声音,那样只会让你的心神被彻底耗尽。”
她晃了晃手中的惑神铃,铃声荡开一圈柔和的光晕,暂时将靠近入口的部分混乱音波驱散。“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幻音阵排斥一切外来的精神干涉,我的铃铛在里面效果会大减,甚至可能引动阵法更强的反噬。接下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了。”
说完,她退到一旁,示意两人进入。
林枫深吸一口气,对舒婉儿沉声道:“跟紧我,无论如何,不要松开我的手。”
舒婉儿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脸上是全然的信任。
两人并肩,一步踏入了迷音谷。
霎时间,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界雨林的声音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倍放大、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混乱之音!那声音不再是模糊的嗡鸣,而是化作了清晰可辨的、直击心灵深处的景象:
林枫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师尊浑身浴血,指着自己,怒斥他背叛师门;看到了舒婉儿双眼流血,质问他为何无法保护自己;看到了无数陨星剑派的同门,在漫天魔焰中哀嚎倒下,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些画面栩栩如生,伴随着对应的声音——师尊的怒斥、婉儿的哭泣、同门的惨嚎——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向他的神魂!
即便他早有准备,剑心坚定,此刻也不禁心神剧震,气血翻腾,步伐为之一滞。他左眼中的灰暗气流剧烈波动,蚀灵蛊的力量似乎也受到了刺激,隐隐有种要失控反噬的迹象!
“林枫!守住心神!那是假的!”舒婉儿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虽然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她同样承受着幻音的冲击,但她“看”到的景象与林枫截然不同。她“听”到的,是家族被灭门之夜的喊杀声与烈火燃烧的噼啪声,是父母临死前凄厉的呼唤,是黑暗中无数怨魂的嘶嚎……这些是她心底最深的梦魇。
然而,失明多年的经历,让她早已习惯了在绝对的黑暗中与自己的心魔抗争。她的心志,在无数次绝望的磨砺中,被打磨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虽脆弱,却剔透坚韧。她紧紧握着林枫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是她对抗幻境的最大依仗。
“声音…频率在变…”舒婉儿强忍着脑海中翻腾的恐怖幻听,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对声音本质的解析上,“左前方三十步,有十三种高频哀鸣重叠,形成精神穿刺;右后方二十步,低频战鼓声与某种蛊虫嘶鸣共振,能引发气血逆流;正前方…有一条相对‘安静’的路径,但布满了诱惑之音,如同塞壬的歌声…”
她一边快速将自己感知到的信息传递给林枫,一边空着的左手开始凌空虚划。青玉符笔的笔尖流淌出无形的精神力量,并非绘制攻击或防御符箓,而是在勾勒一种“静心”、“宁神”、“驱邪”的复合型虚符!这符箓没有实体,却以她自身为中心,散发出一圈圈柔和而稳定的精神涟漪,如同在狂暴的音浪中投下了一颗定海神针,勉强为两人撑开了一小片相对安宁的区域。
林枫得到舒婉儿的提醒和符箓的辅助,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从纷乱的幻象中挣脱出一丝清明。他低吼一声,不再去理会那些试图侵蚀他神魂的幻音,而是将全部意志集中在手中的陨星剑上。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他默念剑心诀要,陨星古剑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意志,剑身微微震颤,那些古朴的南疆文字再次浮现,散发出一种历经万劫而不磨的沧桑与厚重之意。他不再用眼睛去看,不再用耳朵去听,而是纯粹以剑心去感知前路,以剑意开辟通道!
“跟我走!”
他低喝一声,拉着舒婉儿,循着她指出的那条布满诱惑之音的“相对安静”路径,毅然前行!
每一步踏出,周围的幻音就变幻一次形态。时而化作靡靡之音,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时而化作恶毒诅咒,引动心魔滋生;时而化作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骇人;时而又化作至亲之人濒死的哀鸣,令人肝肠寸断。
舒婉儿紧闭的双眸下,眼睫不断颤动,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勾勒虚符的速度越来越快,对声音的解析也越来越精准,往往能在某种致命幻音形成合围之前,提前指出其能量节点最薄弱的瞬间,让林枫能以最小的消耗,用剑意强行斩开一条缝隙。
林枫的剑,在这里不再是物理层面的斩杀,而是化作了意志与精神的延伸。他没有施展任何惊天动地的剑招,只是最简单的刺、点、挑、抹,每一剑都蕴含着斩断虚妄、明心见性的无上剑意,将扑面而来的音波幻象如同抽刀断水般一一剖开。
两人的配合愈发默契,一个以耳代眼,洞悉虚妄脉络;一个以心驭剑,斩破迷障幻象。在这片专为摧毁心智而存在的绝地中,他们竟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艰难却坚定的道路。
然而,幻音阵的威力远不止于此。随着他们的深入,阵法似乎被彻底激活了。
峡谷两侧的岩壁上,那些深紫色的蕨类植物突然无风自动,叶片摩擦,发出如同无数细碎牙齿啃噬骨骼的“咔咔”声,这声音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髓,让人遍体生寒。
地面的雾气翻滚凝聚,化作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尖啸,那尖啸虽无声,却直接震荡神魂!
甚至从地底,传来低沉的、如同心脏跳动般的“咚咚”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闯入者的心跳节奏上,试图引动其气血爆裂!
更可怕的是,那些被斩开的幻音,并未完全消散,其残留的能量竟然开始相互融合、变异,演化出更加诡异、更加防不胜防的攻击方式!
舒婉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维持虚符的精神消耗巨大,她的鼻尖甚至渗出了一丝鲜红。林枫握剑的手也更加用力,指节发白,左眼中的灰暗气流旋转得几乎要失控,一股暴戾、毁灭的冲动时不时冲击着他的理智。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出口…”舒婉儿声音虚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这阵法…在学习和适应我们…它变得…更聪明了…”
林枫猛地停下脚步,将舒婉儿紧紧护在身后。他环视四周,虽然眼前依旧是幻象纷呈,但他能感觉到,一张更加庞大、更加精密的无形音网,正在他们周围缓缓收拢。
不能再被动防御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陨星剑,剑身上的古文字光芒闪烁,仿佛在与他左眼中的蛊毒之力产生某种微妙的共鸣。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婉儿,”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为我护法三息!我要…以毒攻毒!”
舒婉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脸上血色尽褪:“不可!你左眼的蛊毒尚未化解,强行引动,万一失控…”
“没有万一!”林枫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前方那最浓郁、仿佛汇聚了所有负面音波的迷雾核心,“唯有以此蛊之力,方能洞悉此阵真正的‘核心频率’!相信我!”
舒婉儿看着他坚定的侧脸,到了嘴边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双手同时抬起,青玉符笔与空着的右手同时舞动,不惜耗损本源精神力,在两人身周布下了一层又一层闪烁着七彩流光、由无数细密符文构成的“心莲守护结界”!这是她目前所能施展的最强守护心神之法!
结界成型的瞬间,外界狂暴的音浪冲击为之一缓。
林枫闭上双眼,彻底放开了对左眼蚀灵蛊的压制!
“嗡——!”
一股远比之前浓郁十倍、充满了死亡、衰败、侵蚀意味的灰暗气流,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他左眼中奔涌而出!他的左眼瞬间变成了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灰白!
剧烈的痛苦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蛊虫在他眼球、乃至大脑中啃噬!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将这股狂暴的蛊毒之力,强行引导,融入自己的剑意之中!
以蛊为眼,洞彻虚妄!
在他那化为灰白的左眼“视野”中,整个世界变成了由无数扭曲、跳动、色彩斑驳的能量流构成的诡异图景。那些混乱的音波,不再是无形无质,而是化成了一条条具象化的、色彩斑斓的“能量毒蛇”,它们相互缠绕、撕咬、共振,共同维系着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能量节点——那位于峡谷正中央,一块不起眼的、布满孔洞的灰白色巨石!无数幻音蛊的本体,正栖息于那些孔洞之中,如同蜂巢!
找到了!
林枫猛地睁开双眼,右眼精光爆射,左眼灰白死寂,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汇聚于一点——那块幻音蛊巢穴巨石!
他双手握紧陨星剑,将体内残存的真元、沸腾的剑意、乃至那被强行引动的蚀灵蛊之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
陨星剑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嗡鸣,剑身上的南疆古文字如同活了过来般脱离剑身,环绕剑锋飞舞!金色与灰色两股力量在剑尖交织、碰撞、达到一种极不稳定却又威力惊人的平衡!
“陨星——破妄!”
他倾尽全力,一剑刺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内部蕴含着金色剑罡与灰色死气的螺旋剑芒,如同穿越了空间的距离,瞬间跨越数十丈,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块灰白色巨石最核心的一个孔洞上!
咔嚓!
一声轻微却仿佛响彻在灵魂层面的碎裂声响起。
那块巨石猛地一震,表面所有的孔洞中同时喷出五彩斑斓的雾气,随即,巨石本身以剑芒落点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吱——!!!”
一声尖锐、痛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集体嘶鸣,从巨石内部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峡谷内所有的幻音!
下一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整个“万蛊噬心幻音阵”的运行骤然停滞、紊乱!那些混乱的音浪、恐怖的幻象、无形的精神攻击,如同潮水般退去,变得支离破碎,威力大减。
峡谷内的浓雾开始缓缓消散,露出了后方依稀可见的、正常了许多的雨林景象。
林枫身体一晃,脸色煞白如纸,左眼恢复了正常,但那缕灰暗气流却变得更加浓郁,甚至隐隐向周边蔓延出几道细微的纹路。他拄着剑,大口喘息,方才那一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更是对心神和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舒婉儿连忙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与左眼传来的不稳定波动,心疼不已,连忙取出丹药喂他服下。
“我们…成功了?”她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路径,有些不敢置信。
林枫吞下丹药,调息片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暂时…破掉了阵眼。快走,这阵法未必彻底瓦解,可能还会恢复。”
两人不敢耽搁,互相搀扶着,加快脚步,穿过了这片令人心力交瘁的迷音谷。
当他们终于踏出峡谷另一端,重新感受到雨林正常(相对而言)的空气与声音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阿箬正坐在前方一根粗壮的树藤上,晃荡着双脚,似乎早已在此等候。她看着略显狼狈的两人,尤其是林枫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左眼波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惊讶,有探究,也有一丝…了然。
“居然真的闯过来了,还毁掉了幻音蛊母石…”她跳下树藤,拍了拍手,“看来蛊王爷爷没看错人。不过…”
她话锋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前面就是圣地入口,‘九炼’才刚刚开始。而且,你们闹出的动静不小,恐怕已经惊动了一些‘不好’的存在。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林枫与舒婉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坚定与决然。
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