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勒住缰绳,拨转马头,独自一人朝着黑石山脉东南麓的另一处山谷行去。
那里是他划定的马场所在。
风中夹杂着草的清香、牲畜特有的体味,以及泥土特有的、淡淡的腥气。
这里的氛围显得相对宁静,尽管依旧笼罩在北境永恒的苍凉之下。
马场选址在一处背风向阳的缓坡下,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豌蜓穿过谷地,提供了宝贵的水源。
简陋的原木栅栏将一大片枯黄的草场粗略地围了起来。栅栏有些地方显然是新近修补过的,用的木料颜色深浅不一。
林修放缓马速,目光扫过马场。
草场虽然枯黄,但面积足够广阔,可以看到一些零散的马匹正在低头啃食着草根,或是安静地站立着,相互依偎着抵御寒风。
马匹的数量看起来比他离开时要多一些,毛色虽然因为冬季缺乏精料而显得有些暗淡粗糙,但骨架大多匀称,四肢有力,眼神警剔而灵动,正是北地马种特有的那种坚韧野性的模样。
马场边缘,靠近溪流的地方,搭建着几间低矮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木屋和棚子,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烟卤里正冒出缕缕细白的炊烟。
屋旁堆放着整齐的草料垛和一些简单的驯马器具。
整个马场显得井井有条,这与林修记忆中最初划出这片地方时的荒芜景象已然不同。
林修策马来到最大的那间木屋前,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拴在门口的一根木桩上。
他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板。
门板是用厚实的原木拼成的,敲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里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嘟囊声,夹杂着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动静。
“来了来了!你们这些小子,不是说了休息的时候别来烦我吗?!”
一个粗声粗气、带着明显被打扰了工作的火气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靠近,木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屋内大部分光线。
他比林修上次见到时更加黑粗糙,脸上和裸露的脖颈、手背上布满了北境寒风刻蚀出的深纹和冻裂的口子。
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沾着草屑和灰尘。
身上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厚皮围裙,上面满是污渍,双手更是布满茧,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
他显然以为是那些被他收作学徒的年轻流民又来请示或者遇到了什么锁碎问题,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烦,甚至没看清门外是谁,就粗声抱怨道:“又什么事?是草料搬不动还是哪匹马旭子了?这点小事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浑浊而带着血丝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门外的光线,聚焦在了林修脸上。
那张脸,瞬间僵住,烦躁和不耐烦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苗,瞬间消失无踪,随即被惊愣和慌乱取代。
“男男爵大人!”克劳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结结巴巴,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行礼,却因为常年弯腰劳作的习惯,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
他慌忙地想脱下那双脏污不堪的手套,却又意识到手上更脏,一时间手足无措,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修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和:“不要紧张,克劳德,我刚从前面哨所过来,顺路看看你和马场。”
克劳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开门口,因为动作太急,差点被门坎绊倒,他涨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大——大人您快请进!屋里———屋里乱,您别介意——
林修迈步走进木屋。
屋内空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
靠墙放着一张粗糙的木床,铺着兽皮和旧毯子。
一张原木钉成的桌子占据了屋子中央,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磨刀石、皮绳、几本破旧的关于马匹饲养的册子,还有几个啃了一半的黑麦面包。
墙壁上挂着各种马具、缰绳和兽医用的简单工具。
屋子一角砌着一个简单的壁炉,里面的柴火正啪燃烧着,锅里面炖煮着菜汤。
让屋内比外面暖和许多,但也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烟味、皮革、汗水和食物气味的复杂味道。
总的来说,虽然杂乱,但一切与马匹相关的东西都摆放得很有条理。
“大人您坐坐这儿。”克劳德手忙脚乱地把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搬到桌子旁,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椅面,尽管那袖子本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林修没有客气,坐了下来。克劳德则显得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双手不安地搓着围裙边缘。
“你也坐。”林修指了指床边。
克劳德尤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挨着床边坐下,腰背挺得笔直,象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林修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黑麦面包和空荡荡的杯子。
克劳德立刻象是被提醒了,慌忙站起身:
“您瞧我—大人您喝水吗?还是—我这儿还有点麦酒,是上次乔治大人过来时留下的—还有咸肉干—”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屋角一个简陋的木柜前,翻找出一个陶制酒壶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硬邦邦的肉干,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和窘迫,“只有这些了这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
林修看着他拿出的这些简陋食物,心中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对克劳德的欣赏更添了一分。
这个男人独自守在这偏远的马场,面对艰苦的环境和野性难驯的马匹,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甚至忽略了自身最基本的生活须求。
这种坚韧和专注,让林修不免多了几分欣赏。
“不必麻烦,这些就好。”林修接过克劳德递过来的一个木杯,里面倒了小半杯浑浊的麦酒。
他又拿起一小块肉干,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肉干很硬,咸涩,还带着点腥味儿。
麦酒味道寡淡,有股酸味。
克劳德见林修真的不介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自己也倒了一小杯酒,却只是拘谨地握着,没有喝。
“马场情况怎么样?”林修咽下肉干,切入正题。
提到马匹,克劳德的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先前的局促和窘迫迅速褪去,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语速也流畅了许多:
“回大人,马群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了,数量在四十匹上下,大多是母马和小马驹,还有几匹不错的公马,草场虽然冬天没什么好草,但面积够大,加之我们提前囤了些干草料,眼下还能应付,饮水也没问题,溪流没全冻上。”
他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露出工作中遇到难题时特有的那种执神情:“就是这些马,野性还是太足,靠近可以,但要上鞍具、骑乘,还是困难,有几匹性子特别烈的,稍微靠近点就子,喷响鼻一一只能慢慢来,跟它们耗,让它们习惯人的气味和靠近。”
“人手方面呢?”林修问到了关键。
“缺人。”克劳德回答得很直接,没有任何修饰,“乔治大人之前送来了五个小子,都是流民里挑出来的,有点底子,肯吃苦,但经验太少,很多事还得我手柄手教。光是每天割草、喂料、清理马既、盯着马群别跑散,就占了大半工夫,真正能花在驯马上的时间,不多。”
林修点了点头。
这种情况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着克劳德布满血丝却依旧明亮的眼睛,说道:
:“人手的问题,我会让后方再挑选一些可靠的人送过来,你做得很好,克劳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片荒地变成象样的马场,让这些野马安定下来,非常不容易。”
这朴实的夸赞让克劳德黑的脸膛上泛起一丝暗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搓着手:“都是分内的事—我也就只会摆弄这些牲口了
一:
木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啪声。
林修端起木杯,抿了一口酸涩的麦酒,目光通过杯沿,落在克劳德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形、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上。
这双手,或许挥不出最精妙的剑术,却能驯服最烈的奔马。
他放下酒杯,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分量:“克劳德,我创建这个马场,不仅仅是为了养几匹马便作罢。”
克劳德抬起头,专注地看看林修,等待看他的下文。
“弗罗斯特领需要骑兵。”林修直视着克劳德的眼晴,一字一句地说道,“需要能在北境荒野上弛骋、能与狼人骑兵对抗的骑兵,光有马不够,我们需要能驾驭它们的人。”
克劳德的呼吸微微屏住,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驯服这些马,是你的本事,但接下来,我需要你做更多。”林修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眼下领地缺的,不是马,是精通骑术和驯马的好手,是能把一群新兵训练成合格骑兵的教官。”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都清淅地烙印在克劳德心中:
“如果你能把弗罗斯特的骑兵队练起来,那么,你就是弗罗斯特领骑兵队的队长。”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简陋的木屋里炸响。
他张大了嘴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骑兵队长?他?一个曾经只是给贵族老爷养马、因为性子太直不懂逢迎而一直不得志的马夫?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林修,仿佛想从对方脸上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过了好几秒,他才象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干涩地蠕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颤斗:大大人——我我就是个养马的我我只懂怎么伺候牲口—带兵打仗我—我不行我从来”
他的话语凌乱,充满了自我怀疑和徨恐。
让他驯马,他有一百个信心;但让他当队长,带领士兵,这完全超出了他对自已能力的认知范围。
林修没有打断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将内心的恐惧和不确定宣泄出来。
直到克劳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重新变为不安的沉默,林修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看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激励的力量:
“可以慢慢来,罗兰以前也只是个力气大点的伐木工,威廉在成为我的护卫之前,甚至不怎么说话,芬恩,那个你可能没见过的小伙子,几个月前还是个在黑石山吓傻了的新兵,现在已经是前哨的队长,面对狼人正面的威胁。”
他的目光扫过木屋,扫过窗外那些正在安静啃食草根的马匹。
“你熟悉马性,了解它们的每一个动作和情绪,你知道如何让它们听话,如何让它们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基础,是最难能可贵的天赋,至于如何将这种能力运用到带领士兵上,可以慢慢学,如何列队,如何冲锋,如何配合,这些具体的战法,我会亲自教你,但你对于马匹的了解,无人可以替代。”
林修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定克劳德:“弗罗斯特的骑兵,必须是人马一体,我要的不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而是真正能与坐骑沟通、如臂使指的骑士,这一点,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克劳德呆呆地听着,林修的话语象是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徨恐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情绪,一种被需要、被认可、被赋予重任的激动和责任感,如同地下的泉水,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涌上来。
他看看自己那双布满新老茧和伤疤的手。
这双手,或许真的不仅能驯服烈马,还能—-握住更重要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林修。
林修的眼神平静而深邃,里面没有一丝玩笑或试探,只有纯粹的信任和期望。
一种久违的、近乎原始的冲动在克劳德胸中涌动。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因为家里穷,被送进了贵族老爷家里当仆人;
想起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老爷,被赶到马既养马,但他依旧兢兢业业,把马匹照顾得很好,换了一口饭吃;
想起那天,老爷最喜欢的一匹马吃了不知道什么毒草死了,差点把他打了个半死,丝毫没有在乎过他的付出和汗水;
想起他从地牢里逃出来,混入流民堆里,一路向北。
想起来到弗罗斯特领后,虽然条件艰苦,却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照料这些马匹现在,一个更重的担子,就摆在他的面前。
拒绝?
他从未想过。
退缩?
他或许笨拙,或许不擅言辞,但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咬牙做到底。
更何况这还意味着男爵大人对自己的信任于是,克劳德猛地从床边站起,因为动作太猛,椅子都向后挪动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他挺直了那总是下意识会偻着的腰背,尽管依旧显得有些不自然,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面向林修,用那双脏污却稳定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因激动而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淅地说道:
“大人!马尔斯,别的不敢说!但只要您信得过我,把这差事交给我,我——我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一定给您——给弗罗斯特领,练出一支象样的骑兵来!驯马的事,包在我身上!带兵我带兵打仗是不行,但我可以学!我一定学!一定学好!”
他的承诺朴实无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林修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句任命而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的马夫,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他需要的,正是这种纯粹的坚韧。
“好。”林修站起身,拍了拍克劳德坚实的肩膀,“我相信你,具体的事务,等我回到维恩堡,会让人送来详细的章程和第一批受训的人员名单,这段时间,你先把手头的人带好,把马群稳住。”
“是!大人!”克劳德重重地点头,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
林修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克劳德连忙跟上,为他打开木门。
门外,北风依旧呼啸。
马群安静地聚集在一起,轮廓模糊而安详。
眼下,领地大大小小的事务差不多都巡查了个遍,就剩下三天后、即将来访弗罗斯特领的安塞姆主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