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
越往北走,地势逐渐起伏,荒草和裸露的岩石取代了平坦的田野,视野尽头的黑石山脉轮廓愈发清淅庞大,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接近的旅人。
林修一行四人,跟随着几辆装载着粮食、腌肉、药品和那两桶格外显眼的麦酒的物资马车,沉默地行进着。
寒风比城堡附近更加凛列,卷着雪沫,无情地穿透厚重的衣物。
威廉则依旧游离在队伍侧翼更远的地方,如同幽灵,确保没有兽人的探子尾巴跟上。
接近正午时分,黑石山前哨营地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营地依托一处天然的山坳修建,背靠着徒峭的岩壁,前方和两侧用粗大的原木和石块垒起了简易的胸墙和了望塔。
墙头上飘荡着弗罗斯特家族的冰原狼旗帜,虽然破旧,却在寒风中倔强地舒展。
了望塔上负责警戒的士兵远远就看到了车队,尤其是马车上的家族纹章,立刻发出了信号。
营地那扇用粗木捆绑制成的厚重寨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烟火、汗水和金属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几十名士兵已经聚集在门内的空地上,他们大多穿着厚重的皮袄或简陋的镶铁皮甲,
脸上带着北境风霜刻蚀出的粗糙和长期戒备留下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有神。
看到林修下马,士兵们立刻挺直了腰板,在几名小队长的低喝声中,迅速排成了不算特别整齐但透着一股悍勇之气的队列。
带队的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快步上前,右手重重捶胸,声音洪亮:“男爵大人!
黑石山前哨全体,向您致敬!”
他身后的士兵们齐刷刷地行了捶胸礼,动作带起一阵甲胄摩擦的轻响,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修身上,带着敬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修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
很多人他都有些眼熟,是经历过黑石山溃败和维恩堡守城战的老兵,也有一些是新补充进来的面孔,虽然稚嫩些,但眼神同样坚定。
他们中的不少人皮甲上带着修补的痕迹,脸上、手上有着冻疮,但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
“辛苦了。”林修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遍全场,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物资马车,“这些是给你们带来的补给。粮食,肉,药,还有麦酒。”
当士兵们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硕大的酒桶上时,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惊喜的吸气声和细微的骚动。
在北境前线,尤其是在这苦寒之地,一口烈酒不仅仅是驱寒之物,更是提振士气、缓解压力的宝贵东西。
林修抬手,压下细微的喧哗,继续说道:“从今天起,黑石山前哨的补给标准,按维恩堡主力标准发放,你们是弗罗斯特领最前沿的眼晴和盾牌,理应得到最好的。”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士兵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先前压抑的骚动变成了清淅的振奋和感激。
几个年轻士兵甚至忍不住咧开了嘴,眼神灼灼发亮。
那位带队的疤脸老兵更是激动地再次捶胸,声音都有些发颤:“谢大人!弟兄们一定誓死守住前哨,绝不让一个狼崽子越过黑石山!”
“誓死守住前哨!”士兵们齐声低吼,声音在山坳中回荡,带着一股决绝的血性。
林修点了点头,对罗兰示意。罗兰立刻吼叫着指挥手下士兵和车夫开始卸货、清点、
分发物资。空地上顿时忙碌起来,气氛也变得热烈了许多。
安排好物资分发,林修对那名疤脸老兵道:“带我去见芬恩队长。”
“是!大人请跟我来!”老兵连忙在前引路。
营地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沿着山壁挖掘了不少洞穴和半地下的掩体,用来居住和存储物资,以躲避风寒和可能的远程攻击。空气里弥漫着炭火、煮食、皮革和男人聚居特有的浓重体味。
指挥部设在一个较大的矿洞入口处,这里原本是矮人巴林最初发现矿脉的地方,后来被改造成了一个相对坚固的指挥所。洞口用粗木加固,里面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暗,但比外面暖和许多。
还没走进洞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必须加强西侧那个隘口的巡逻!上次他们就是从那里摸过来的!”一个年轻却带着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声音。
“队长,西边山路太险,弟兄们每天走两趟已经够累了,再加一趟,怕是—”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试图劝解。
“怕什么?累总比被狼崽子摸掉脑袋强!加岗!必须加!”年轻的声音斩钉截铁。
引路的老兵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在洞口停下脚步,提高声音报告:“队长!男爵大人到了!”
洞内的争吵声夏然而止。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影从昏暗的洞口快步走出。
正是芬恩。
他比林修上次见到时消瘦了不少,脸颊凹陷,眼框下带着浓重的黑影,显然长期缺乏睡眠。
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油污和尘士的旧皮甲,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打理。
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象两把刚磨好的匕首,充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压力下的亢奋。
他整个人绷得象一张拉满的弓,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紧张感。
然而,在看到林修的瞬间,芬恩脸上那副强硬指挥官的面具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褪去。
锐利专注的眼神瞬间被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赦取代,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佝偻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整理一下乱发,却又发现手上沾满了地图上的炭灰和油污,连忙在身上擦了擦,结果越擦越脏。
“男—男爵大人!您—您怎么来了?”芬恩的声音带着猝不及防的紧张,甚至有点结巴,又变回了那个在黑石山溃败中幸存下来、背着罗兰杀回维恩堡、有些冒失却骨子里带着韧劲的年轻人,与刚才洞内那个强硬下令的队长判若两人。
林修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
他没有点破,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来看看前线的情况,顺便送些补给过来。”他的目光扫过芬恩脏污的手和疲惫的面容,“你做得不错,营地很有条理。”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芬恩的脸微微涨红,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让开洞口:“大人您快请进!里面—里面有点乱—”
林修迈步走进指挥部。
洞内空间不大,中间用几个木箱拼成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粗糙手绘的周边地形图,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各种标记和箭头。角落里堆着一些武器和杂物,空气里混杂着炭火、汗水和皮革的味道。
林修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上面。
地图绘制得相当细致,黑石山、维恩堡、雷蒙堡以及周边的丘陵、河流、森林都有标注,尤其雷蒙堡附近,布满了密集的观察标记和推测的狼人活动局域。
芬恩愣了愣,这才注意到林修身后这个戴着兜帽、气息冷冽的女人。
他连忙又擦了擦手,尽管依旧脏兮兮的,然后有些笨拙地向莫拉·克劳伸出手:“您—您好!我是芬恩,前哨队长。”
芬恩的脸更红了,手僵在半空,收回去也不是,放着也不是。
这算不上夸赞的评语却让芬恩松了口气,仿佛得到了某种认可,他连忙道:“谢谢!
还—还有很多不足。”
林修将视线转回地图,手指点在雷蒙堡的位置:“说说现在的局势。”
提到正事,芬恩的神情立刻重新变得专注起来,先前那点年轻人的局促迅速被压下。
他走到地图旁,用手指着雷蒙堡周围的局域,语速加快:
“大人,雷蒙堡的狼人很警剔。他们占据了城堡和周围的高地,修缮了工事。日常会派出小股游骑兵,主要是狼人骑兵,活动范围很大,最远的时候会靠近到离我们不到十里地的山丘一带,明显是在观察我们的动向。”
他的手指划过黑石山前哨与雷蒙堡之间的几处关键地形:
“大概十天前,他们尝试过一次偷袭,大概二十多个狼人骑兵,想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摸近营地,被我们的暗哨发现了,打了一场,伤了他们几个,我们也—有两人轻伤,把他们赶回去了。”说到这里,芬恩的语气低沉了一下,但立刻又振作起来,“之后他们消停了一段时间,但巡逻的频率更高了。”
林修安静地听着,目光敏锐地注意到,在芬恩叙述到击退偷袭时,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摸了一下左臂外侧。
那里,皮甲的边缘下方,隐约露出一道刚刚结痂的、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型状象是某种野兽的爪痕。
芬恩似乎并未察觉林修的目光,继续指着地图上的另一处,位于维恩堡西北方向的一片被标记为“灰森林”的局域:“还有这边,大人,灰森林里最近聚集了一帮匪徒,人数大概有三四十,成分很杂,大多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也有从海尔伯格的逃兵和地痞,他们经常打劫通往洛瑟堡的商队,大概半个月前,甚至想打劫我们往洛瑟堡运送矿石的车队。”
林修微微颔首,示意其继续汇报。
芬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被我们护送矿车的小队撞上,交手了一下,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没什么象样的装备和纪律,被打死了几个,就一哄而散了。不过—”他顿了顿,眉头微皱,“根据我们抓到的舌头和观察,这帮人似乎—对狼人也恨之入骨,他们有些人好象是从雷蒙堡更北边,德莫堡和迪伦堡交界的那一块儿,和被狼人毁了家园逃过来的,偶尔也会袭击落单的狼人侦察兵。”
林修点了点头,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
流民匪徒是麻烦,但毕竟是同族,如果能加以引导,或许也能成为对付狼人的一股力量,当然,前提是必须牢牢控制住。
他看着芬恩在地图前侃侃而谈,分析敌情,部署防御,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让林修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自己也不过刚满十八岁,可是在皇家学院的磨炼,和北境的一次次战斗、博弈中,
却早已习惯了运筹惟幄、决断生死,以至于常常忘记自己的实际年龄。
而眼前的芬恩,明明比自己还大上两岁,此刻虽然努力扮演着成熟指挥官的角色,但偶尔流露出的细微局促和那份眼底深处尚未完全磨灭的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这种反差让他觉得有些—微妙。
“矿洞的情况怎么样?”林修将思绪拉回现实,问起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巴林矮人带着几个人一直在里面忙活。”芬恩立刻回答,“他说主矿脉已经找到了,品质不错,就是开采需要更多的人手和专门的工具,现在只能小规模地挖一些出来,
优先供应格伦老爹那边的工坊。”
“带我去看看。”林修说道。
“是!大人请跟我来,里面路不太好走。”芬恩连忙拿起一盏油灯,率先向矿洞深处走去。
矿洞入口狭窄,向下倾斜,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和碎渣。
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和金属矿石特有的气息。
油灯的光芒在深邃的黑暗中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窄的信道中回荡,更显幽深。
芬恩对这里显然已经很熟悉,他举着油灯,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障碍,不时提醒身后的林修和莫拉注意脚下。
走了大约一刻钟,前方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矮人特有的粗嘎谈话声。
光线也逐渐亮了起来,几盏挂在岩壁上的油灯照亮了一个较大的洞窟。
这里就是开采面,岩壁上裸露着青灰色的矿石,在灯光下闪铄着微光。
矮人巴林正光着膀子,挥动着一把沉重的矿镐,奋力敲打着岩壁,汗水顺着他结实的肌肉流淌下来。
另外两名矮人则在用撬棍和铲子清理着碎石。
看到林修等人进来,巴林停下动作,抹了把汗,瓮声瓮气地打了个招呼:“男爵大人!您怎么到这脏地方来了?”
“来看看矿脉。”林修走到岩壁前,伸手触摸着那些冰冷的矿石。
指尖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微弱而稳定的能量波动。
这就是地精炮和未来许多器械可能需要的魔石矿源。
“怎么样?开采难度大吗?”林修问道。
“石头硬得很!”巴林拍了拍岩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过矿脉确实富,纯度也高,就是缺家伙事儿,人也少,现在这效率太慢了,要是能有几套好点的钻头和更多的人手,速度能快上好几倍!”
林修看着岩壁上那些需要耗费巨大力气才能凿下的矿石,心中明了。
矿脉是找到了,但将其转化为可利用的资源,还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
这又是一个需要优先解决的难题。
他在矿洞里停留了片刻,仔细查看了矿脉的走向和开采情况,又询问了巴林一些技术细节,心中对黑石山的资源和面临的困难有了更清淅的评估。
当林修等人重新回到地面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营地中点起了更多的篝火,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就着分到的肉干和热汤,小声交谈着,脸上带着饱食后的满足和一丝难得的放松。
麦酒的香气隐约飘来,但并没有人酗酒、喝得酩汀大醉。
看来纪律保持得不错。
芬恩将林修送到营地门口,脸上虽有疲惫,但眼神比之前明亮了些许。
“守住这里,芬恩。”林修看着年轻的队长,语气郑重,“你的任务很重,但我相信你能做好,有任何异常,立刻派人回报维恩堡,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是!大人!我一定守住前哨!”芬恩立马挺直脊背,用力捶胸,声音坚定。
林修轻轻拍了拍芬恩的肩膀。
后者比他矮了半个头,不再是先前短发,在黑石山的驻守,让他的棕发有些杂乱和当时的新兵芬恩不同,眼前的前哨队长芬恩·安东,在经过了血与火、生与死的磨炼后,显然已经是一名成熟的老兵,真正具备了战斗、统领士兵的能力。
“芬恩,除去罗兰、威廉他们这些老骑士,我觉得一弗罗斯特也该有新一代骑士了。”
“男爵大人”
芬恩的呼吸明显加重了。
“我很看好你,芬恩,但你仍需要一场战功来为自己证明。”林修看着眼前的青年,
顿了顿,接着说道:“两个月后,我将会发起对雷蒙堡的收复之战,也是你的证明之时。”
芬恩的手重重地拍在胸甲上,神情无比坚定,语气更是中气十足:
“此身如盾,此心如铁;凛冬不惧,忠诚不灭。”
这是弗罗斯特领士兵对领主宣誓效忠的誓言。
在芬恩和哨兵们的目送下,四人的身影融入逐渐浓重的暮色,向着马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