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领的临时营地篝火跳跃，将士兵们忙碌的身影拉长，投在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野草燃烧的气味，间或夹杂着从营地中央那覆盖着厚帆布的庞然大物方向传来的铁链摩擦声。
林修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目光掠过井然有序的营地。
威廉办事效率极高，那对狼裔兄妹和地精炮已被妥善安置，公爵额外拨付的盔甲武器也清点入库，提前送上了运货马车。
罗兰正粗声粗气地指挥着几个老兵加固营栅，他的独眼在火光下闪铄着警剔的光，时不时瞥向关押狼裔的帐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显然对男爵的决定仍充满疑虑，却不敢再多言。
一阵轻微、几乎融入夜风的脚步声自营地外围的黑暗中来。
林修立刻转头，视线精准地锁定那个方向。老尼尔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少爷，她来了。”
她的步伐稳健，但刻意与营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停下脚步，不再靠近。
她的目光扫过营地中央那显眼的帆布复盖物和守卫森严的帐篷，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看向林修，微微颔首。
林修迈步向她走去，在相距十馀步处停下。
无需言语，一种默契已然形成——
她身上携带的尸块，可能残留的【混沌】气息，绝不能靠近普通士兵。
“都安排好了？”林修问，声音平稳。
“送出去了。”劳的回答简练至极，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找了一支可靠的佣兵团，钱付够了，他们会把人安全送到北境你指定的地方。”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没露面。”
林修知道她说的是帝都孤儿院的转移事宜。
这意味着她已斩断了与过去的大部分联系。
“很好。”林修点头，随即切入正题，“现在，需要你再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黑色的眼睛盯着林修，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探究。
足足过了几秒，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更沙哑了些：“那东西……沾满了脏东西，你要它做什么？”
“救人。”林修的回答同样简洁，不容置疑。
“救人？”劳完全不理解，语气也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用那种玩意儿救人？男爵大人，您是想制造一头新的怪物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林修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没有任何闪铄，“但那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机会，他是无辜的，他得活下来，我向他承诺过。”
“他？”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代词。
她脸上露出了些许嗤笑、嘲讽的意味：“那个吓破了胆、差点把我们卖了的码头老鼠？值得吗？为了这么个东西，去碰那些……污秽？”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毕竟林修的决定沾污了某种她所认可的、关于生存价值的残酷准则。
“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林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尤其是在正确的位置上，他的用处，不该止步于此。”
荒野的风吹过，掀起她暗红色的发梢，露出额角那道狰狞的旧伤。
营地的火光在她黑色的瞳孔里跳动，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最终，她松开了按着火铳的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僵硬表情：“好吧，您是雇主，您是男爵大人，您的爵位大，您说了算，尸块……我也弄到了。”
这次轮到林修的目光微微一凝。
她的语速稍微快了些，带着一种事后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疑惑：“外面被狮鹫骑士和教会的人围得象铁桶，费了点劲才摸进去。可到了底下……哼，看守尸体的那几个教士，全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叫都叫不醒。”
林修的眉头骤然锁紧。
“不是死了，还有气儿，就是……昏得特别沉，周围也没打斗痕迹，邪门得很。我就……顺便进去，切了块肉，不大，够用了，然后就这么出来了，轻松得象是去市场买了块面包。”她拍了拍自己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鼓囊囊的皮袋子，“东西在这儿，说真的，男爵大人，这活儿容易得让我觉得……佣金拿得有点亏心了。”
林修沉默着，脑海中飞速集成着信息。
这绝非正常。
结合刚刚刷新的情报——
【“无面”的信徒以玛瑙城骚乱为号角，开始在帝国各地制造动乱……】
一个清淅的推论在他脑中形成。
是“无面”的人。
他们潜伏在玛瑙城，或许一直在暗中观察。
他们用某种未知的手段弄晕了看守，故意让莫拉·克劳取走尸块。
他们的目的……
林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扩散【混沌】。
制造混乱。
这尸块本身，就是一个饵，一个陷阱。
无论谁用它，无论目的是什么，最终都可能导向更深的混乱，而这正是“无面”所乐见的。
“不是冲你来的。”林修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是‘无面’。”
“无面？”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显然触动了她的某些记忆，“那些藏头露尾、整天把‘万物’、‘真知’挂在嘴边的疯子？”
“对，他们想要这污秽扩散出去，制造混乱”林修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皮袋上，“无论谁用了它，都正合他们之意。”
“那我们……”
“东西照样用。”林修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陷阱也好，饵也罢，只要最终控制权在我们手里，就不会顺遂他们的意，无面那群人和教会怎么斗，我们不管——顾好自己就行——只要他们威胁不到我们。”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营地，看向吉姆所在的方向，“走吧，去歪斜桅杆。尽快解决。”
他转身，对一直沉默守在旁边的老尼尔道：“尼尔，营地交给你，看好那对狼裔和地精炮，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罗兰，你负责协助尼尔，约束士兵，不得打扰平民。”
罗兰挺起胸膛，独眼中虽仍有困惑，但对命令的执行压倒了一切：“明白！大人您放心！俺保证连只老鼠都溜不进去！”他恶狠狠地瞪了关押狼裔的帐篷一眼。
为了避免滋生不必要的事端，两人避开大道，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穿行。
他们的脚步放得很轻，速度却极快，如同两道贴地疾行的阴影。
林修在前，感知扩展到极致，规避着任何可能遇到巡逻队或晚归行人的路线。
他们默契地保持着数米的距离。
穿过一片堆放废弃木料的空地时，莫拉·克劳忽然加快脚步，与林修并肩，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掩盖：“男爵大人，有件事……我可能得告诉您。”
林修侧头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
“我下去取那玩意儿的时候，”劳的声音里带着困惑，“感觉……不太对劲。”
林修没有打断，示意她继续说。
“那几个教士，昏倒的姿势很奇怪……不象是被击晕或者中了迷药。”她努力查找着合适的词语，“更象是……突然就没了魂，站在那里就睡着了，然后倒下去，脸上也没什么痛苦的表情，甚至有点……安详？他妈的，反正就是邪门。”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我切肉的时候，感觉那尸体……也不太对，杰瑞·斯达克那杂种，死了应该没多久，但那块肉……摸着有点……怎么说，象是放了很久的冻肉，硬邦邦的，里面的血都是黑的，凝得跟块炭似的，而且……”
她似乎尤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好象看到……那伤口里面，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的、像黑色线头一样的东西，动了一下。就一下，可能是眼花了。”
黑色线头？蠕动？
林修的心猛地一沉。
这描述，与他所知任何一种【混沌】侵蚀的表现形式都不完全相同，更加诡异。
“无面”的手段，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加诡异难测。
他们留下的，或许不仅仅是陷阱那么简单。
“知道了。”林修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愈发冰冷，“加快速度。”
他必须尽快处理掉吉姆这个隐患，然后彻底清查那具尸体，如果它还在的话。
两人不再交谈，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在迷宫般的后巷里快速穿梭。
污水的腥臭、腐烂食物的馊味、还有劣质煤烟的气息不断扑面而来。
终于，歪斜桅杆酒馆那歪斜的招牌出现在前方巷口，在夜风中轻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酒馆里似乎比平时更热闹一些，喧闹的人声和劣质酒精的气味从门缝里溢出来，还夹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关于昨晚地下巨变和今日全城戒严、多处施工的各种夸张猜测和流言蜚语。
他们绕到酒馆侧面，进入那条更加阴暗潮湿的死胡同。
棚屋的门依旧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
老尼尔如同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正无声地立在门内的阴影中，仿佛从未离开过。
林修迈步进入棚屋。
屋内景象依旧。
皮袋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凉触感。
林修接过皮袋，解开系绳。
皮袋里面是一个粗糙的、似乎用某种黑色金属打造的盒子，盒盖紧闭，边缘缝隙处渗着极细微的、暗紫色的油状物质。
林修面无表情，指尖用力，撬开了盒盖。
盒内，一块约莫拳头大小、暗紫色、仿佛介于固体和胶质之间的肉块静静躺在那里。
它表面布满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呼吸般微微搏动的褶皱和血管状纹路，边缘并不规整，象是被暴力撕扯下来的。克劳描述的那样，质地坚硬冰冷，如同冻肉，但却散发着活物般的邪恶气息。
【混沌】圣印力量的残留物。
林修没有丝毫尤豫，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捏住吉姆·斯莱特的下颌，微微用力。
吉姆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起初一瞬，是死寂。
随即，他枯瘦的脖颈猛地绷紧，喉结剧烈上下滚动，象是有什么活物正强行钻入他的体内。
“侵蚀”开始了。
暗紫色的纹路并非缓慢蔓延，而是如同泼洒出的浓酸，又似拥有生命的活蛇，自他嘴角疯狂迸发！
它们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深烙入皮肤之下，所过之处，吉姆灰败的皮肤瞬间失去所有水分，变得如同陈旧羊皮纸般干瘪脆弱，却又在下一秒被底下贲张蠕动的力量强行撑起，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诡异质感。
皮肤之下，的确有东西在窜动。
不是小老鼠，更象是无数细长、坚韧的触须，或是疯狂增殖的异种根须，在他皮肉与骨骼的间隙里野蛮生长、钻探。
他的肢体开始不自然地扭曲、膨胀，关节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的“咔嚓”声，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被强行打碎又胡乱拼接。
那股爆炸般涌出的混沌邪恶气息几乎凝成实质，瞬间吞没了棚屋的每一寸空间。
墙壁上那点微弱的烛火被这股气息压迫得骤然熄灭，整个空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幽暗，只有那些在吉姆皮肤下疯狂窜动的异物和在他体表蔓延的邪异纹路，散发着不祥的、明灭不定的暗紫幽光——
那是【混沌】圣印的图案。
老尼尔无声无息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林修侧前方，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紧盯着吉姆的变化。
林修站在原地，手按在了“凛冬”的剑柄上，注视着这一切——
只要吉姆有任何异动，三人都会立刻出手，把“侵蚀”彻底扼杀。
此时吉姆的抽搐达到了骇人的顶点。
他猛地反弓起来，瘦弱的脊背几乎将破床压垮，脖颈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树根般暴凸而起，占据整个眼框的漆黑瞳孔死死盯着低矮的、简陋的棚顶。
一声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混合了极致痛苦、疯狂和某种原始兽性的撕裂般嚎叫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然后，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一切声响和动作戛然而止。
他重重砸回床板，发出一声闷响。
时间的流动仿佛在此刻凝滞。
那些狰狞暴凸的暗紫色纹路如同退潮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回，隐没于苍白的皮肤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皮肤下那令人不安的窜动感瞬间平息，扭曲膨胀的肢体也如同泄气般恢复原状，甚至比之前更加枯瘦。
棚屋内那令人窒息的邪恶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抽离，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原本的污浊空气，以及一丝淡淡的、类似金属和腐肉混合的冷冽馀味，证明着刚才那一切并非幻觉。然后，一切骤然停止。
他猛地瘫软下去，重重砸回破床上。
那些疯狂蔓延的暗紫色纹路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缩回他的体内，消失不见。
皮肤下窜动的异物感平息了。
骨骼的扭曲声停止了。
棚屋内那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也如同幻觉般骤然消散。。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健康的节奏。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从未发生。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里先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空洞地映出棚顶肮脏的椽木。
随后，那层迷雾迅速退散，聚焦。
吉姆看到了近处的林修，稍远处的老尼尔，以及门口那个举着枪、眼神冰冷的红发女人。
他的眼神变了些许——
虽然还带着以前的油滑、怯懦、闪铄不定——
但更多的，是刚刚苏醒般的困惑，以及深藏在眼底的混乱与饥饿。
吉姆缓缓地、有些僵硬地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仿佛在熟悉一具陌生的身体。
他动作略显僵硬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低头，茫然地审视着自己那双毫无血色的枯瘦手掌。
他缓缓屈伸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然后，吉姆抬起头，目光越过挡在前方的老尼尔和莫拉·克劳，最后落在林修脸上。
干涩的喉咙摩擦着，发出沙哑、却相当清淅平稳的声音：
“……老爷？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