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的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喉间发出细微的、粘稠的嗬嗬声。
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无光，倒映不出任何东西。
那名街区医师已经收拾好了他的旧药箱，对着林修和门口那位明显是贵族小姐的梅丽莎卑微地躬了躬身，低声道：“大人，小姐……真的没办法了，能撑到现在，已是圣光庇佑……或是……别的什么在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或许……就是今晚。”
医师说完，不敢再多留，低着头，快步从梅丽莎和骑士们身边溜出了这间棚屋。
林修沉默地伫立着。
老尼尔如同他延伸出去的影子，无声地立在门内侧，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吉姆，然后落在林修背上，等待着他的指令。
罗兰和威廉守在门外，挡住了巷子里好奇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让屋内更显昏暗。
就在这时，吉姆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象是被血块堵住的呛咳。
他的身体微微痉孪起来，涣散的目光竟奇迹般地凝聚了一瞬，艰难地转向床前那个模糊的高大身影。
他认出了林修。
“……老……爷……”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象是指甲刮过粗糙的石板，“冷……好黑……”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想要抓住什么。
“……我不想……死……”这句话却异常清淅，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绝望的恐惧和哀求，“……救……救我……随便怎样……都好……”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林修，那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对生的渴望，微弱，却烫得惊人。
这句话，象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林修心中那扇关于决择的门。
风险巨大，前景未卜。
可是——
将一个卑微但鲜活的灵魂，用最黑暗的方式强行拽离死亡的边界，投入一个未知的、与非人力量共存的未来，这真的是“救”吗？
但吉姆那最后的哀求，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求生火焰，压倒了理性的权衡。
他需要人手，弗罗斯特领需要任何可能的力量。
而吉姆，这个玛瑙城底层的“万事通”，有着他独特的价值，尤其是他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和那种底层生存的智慧。
更重要的是，那条情报指出了“完美控制”的可能性。
“……好。”林修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清淅可闻。
吉姆似乎听懂了，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那点凝聚起来的光彩迅速消散，眼睛再次失去焦点，重新陷入昏沉，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林修不再看他，转身向外走去。
“尼尔。”
“少爷。”老尼尔上前一步。
“看住他，在我回来之前。”林修的命令简洁至极。
“是。”老尼尔没有多问一个字，他只是微微躬身，然后走向床边，那双布满老茧、稳定得可怕的手，开始检查吉姆的状况。
林修走出棚屋，午后的微光落在他脸上，神情冷硬。
梅丽莎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四名狮鹫骑士重新护卫在周围。
接下来的时间，林修陪着梅丽莎在玛瑙城相对整洁安全的局域又走了一会儿。
他们路过贩卖精致工艺品的小店，穿过有着喷泉广场的公园，但气氛已然不同。
梅丽莎依旧保持着得体的仪态，偶尔介绍几句，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林修的心思则早已飞到了公爵府，飞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交涉上。
他需要拿到那两样东西，那是他此行的目标，也是未来计划的一部分。
夕阳西下，将玛瑙城的轮廓染上一层黯淡的金边时，他们返回了公爵府。
晚餐的气氛比午餐更加微妙。
温莎公爵没有出现，据管家说仍在与来自王都的特使商议要事。
凯瑟琳夫人主持晚餐，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但话题始终围绕着梅丽莎前往黎明圣堂的准备事宜，以及对林修北境领地的例行关怀，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温斯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似乎还在消化即将晋升的消息，以及反思白天的冲突。
林修耐心地应付着，等待着时机。
晚餐后，机会终于来了。
管家躬敬地前来告知，公爵大人已在书房等侯林修男爵。
书房沉重的大门在林修身后合拢。
这里与客厅的奢华不同，充满了权力的实感。巨大的实木书架上塞满了卷宗和书籍，墙上挂着莱特帝国全境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空气里是旧书、烟草混合的味道。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林修。”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玛瑙城的事情，辛苦你了。”
林修依言坐下，腰背挺直：“职责所在，公爵大人。”
“职责……”温莎公爵轻轻重复了一句，走到书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其实，你的职责是在北境，这次迫不得已，但你还是帮我解决了玛瑙城的一个大麻烦，说说吧，你想要什么？人我给不了，钱的话”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修，带着审视。
他欣赏这个年轻人，但也深知无功不受禄，过于慷慨反而会让人心生疑虑，甚至养大胃口。
林修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稳，早已打好的腹稿流畅而出：“感谢公爵大人，弗罗斯特领确实还需要支持，但您已经为弗罗斯特提供了钱和士兵，已解燃眉之急，此次的报酬公爵大人可还记得，在地下黑街的缴获之中，有两件东西。”
“哦？”温莎公爵身体微微前倾，示意他说下去。
“我要那对来自荒漠的狼裔兄妹，以及那门古代地精工程炮。”林修清淅地说道。
温莎公爵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开口：“狼裔兄妹么狼人族这个种族，天性嗜血凶狠，奸猾狡诈，虽说这对兄妹年纪尚幼，但保不准会有什么后患，你确定要？”
林修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是的，公爵大人，我认为狼裔生于苦寒之地，耐力和追踪能力远超人类，熟悉兽人习性，尝试驯服他们，或许能为弗罗斯特领训练出一支特殊的侦察力量，更好地监视兽人动向，而那门地精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北境地图，指向弗罗斯特领及更北方的局域：“北境城墙年久失修，兽人势大，若有此类远程重武器协助防守，哪怕只有一门，也能极大增强要塞的防御能力，拖延兽人进攻步伐，为后方争取更多时间，而且兽人目前还占据了北境五座要塞城堡，有了这门炮，也能够增强攻城作战的力量、减少士兵伤亡。”
他的理由充分、务实，完全站在守卫北境的角度，丝毫没提及狼裔可能涉及的其他秘密或个人兴趣，也将地精炮的作用限定在防守上。
温莎公爵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他当然知道林修的话有所保留，那对狼裔绝非“侦察兵”那么简单，地精炮的价值也绝非仅仅“防守”。
但他更清楚，弗罗斯特领是北境最前沿的盾牌，这面盾牌越坚固，他的公爵领就越安全。
支持林修，就是投资自己领地的未来。
用两件难以处理、留在手里反而可能引来麻烦的“战利品”，换取北境防务的实质性增强，并进一步绑定这位潜力无限的边境男爵，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交易。
虽然他并不知道林修会怎么利用这些物品——
但比起留在他这里，带上前线发挥作用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温莎公爵缓缓开口，脸上露出带着赞许的笑容：“很务实的想法，狼裔野性难驯，地精炮操作繁琐且消耗巨大，留在玛瑙城，确实只是两件占地方的奇物，但若能在北境发挥作用，便是物尽其用。”
他站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上面盖着他的印章和狮鹫骑士团的备案签印：“这是提取那两样东西的手令，我已经吩咐下去，你可以随时去码头区三号仓库提走它们，连同所有附属物品，另外，再拨给你五十套标准步兵盔甲和一百柄长矛，还有一些药品，算是……补偿你手下士兵的损耗和对此次行动的额外补偿。”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五十套新制盔甲绝非小数目。
林修接过手令，触感微凉。
他站起身，郑重行礼：“多谢公爵大人，弗罗斯特领，铭记于心。”
“好好干，林修。”温莎公爵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深沉，“北境……乃至帝国，需要能打仗、会打仗的年轻人，不要让我失望。”
“必不负所托。”
“去吧。”
当林修拿着手令走出书房时，等在外面的罗兰立刻凑了上来，威廉和老尼尔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大人，谈得怎么样？公爵没为难您吧？”罗兰压低声音问。
林修将手令递给他。
罗兰接过来，借着走廊壁灯的光，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他虽然识字不多，但“狼裔”、“地精工程炮”、“准予提取”等关键词还是看懂了。
他的独眼瞬间瞪圆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困惑，他挠了挠他那头硬茬似的短发，瓮声瓮气地嘀咕：“这……大人，您真要那对兽人崽子？还有那个地精的破烂玩意儿？俺还以为您会要些实实在在的金币或者粮食呢……您买下那对狼崽……该不会是……”
他话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威廉，似乎想寻求认同——
毕竟男爵大人一直对女色表现得毫无兴趣，难道是好……另一种调调？
威廉冷灰色的眼眸扫了罗兰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该不会是什么？”
林修笑眯眯地问道。
笑容不寒而栗。
罗兰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讪讪地闭上了嘴。
老尼尔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带着提醒的意味：“罗兰骑士，谨言慎行，男爵大人自有深意，那对狼裔或许另有用处，非你我所能揣度。”
他话语躬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
罗兰缩了缩脖子，对这位深不可测的老管家，他总是存着几分敬畏：“俺就是……就是有点想不明白嘛……好吧好吧，俺不说了。”
林修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吩咐：“威廉，你去码头区三号仓库，凭手令提取那对狼裔和地精炮，还有公爵额外批给的军械。仔细清点，确保无误后，直接运往我们在城外的临时营地，严加看管。”
“是。”威廉接过手令，没有任何疑问，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处理完正事，便是告别之时。
府邸门口，马车已经备好。
温斯特亲自相送，他用力拍了拍林修的手臂：“林修，下次见面，说不定我就能和你好好打一场了！保重！”
“你也保重。”林修点头。
凯瑟琳夫人也站在台阶上，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林修，一路顺风，北境苦寒，多多注意身体。”
她的目光随后落在梅丽莎身上，带着温柔的催促，“梅丽莎，不是有东西要送给林修哥哥吗？”
梅丽莎走上前来。
她似乎尤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细软丝绒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解开系带，里面是一条手工编织的项炼，链子是一种坚韧的褐色草茎，下面坠着一朵被特殊工艺处理过、保留了原本形态和淡蓝色泽的“雾霭蓝铃”干花，花瓣层叠，依旧能闻到一点点宁神的香气。
“林修哥哥，”她微微低下头，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这个……送给你。是我自己做的……雾霭蓝铃能宁神……希望它……能让你在北境睡得好一些。”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碧色的眼眸望着他，“再见，林修哥哥。”
林修接过项炼。
干花在他指尖触感微凉，草茎编织得有些地方略显粗糙，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他将其小心收进口袋。
“谢谢，再见，梅丽莎。”
“下次再见面就是在帝都啦！如果林修哥哥来帝都的话，一定要和我说一声——或者和哥哥说也行，这样我就可以提前请假出来玩儿啦！”
“好，我会的。”
没有更多的言语，他转身，踏上了马车。
罗兰和老尼尔紧随其后。
马车缓缓激活，驶离了公爵府宏伟的大门，将灯火与阴影逐渐抛在身后。
他们没有返回橡木桶旅馆，而是直接驶向了城墙外弗罗斯特领临时设立的营地。
营地篝火跳动，威廉已然先一步返回，正指挥着士兵们将几个覆盖着厚帆布的庞然大物和一堆板条箱安置在营地中央，周围加派了双岗看守。那对狼裔兄妹显然也被关押在某个帐篷里，由专人看管。
林修走下马车，目光扫过营地。
等她安置好帝都孤儿院的事宜，或者前来汇合，或者传来讯息。
夜风吹过旷野——
似乎变得更冷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