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泄洪大厅内,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圣光术残馀的光芒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在弥漫的恶臭与血腥中明灭不定。
那头由无数尸骸与污物糅合而成的庞大恶魔已然崩塌,化作一地仍在微微抽搐、冒着青烟的焦黑碎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腐败混合的气味。
狮鹫骑士们正在温斯特低沉而严厉的指令下清理战场。
他们动作略显迟缓,盔甲上沾满了污泥与暗紫色的血渍,不少人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悸与疲惫,相互搀扶着,检查着同伴的伤势,将重伤者小心地抬到一旁由教士进行紧急处理。
金属靴底踩在粘腻的地面上,发出噗嗤的声响,与伤员压抑的呻吟、铠甲碰撞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片劫后馀生的压抑图景。
温斯特转头,看向林修周围的众人,眉头微微皱起。
他调查过弗罗斯特领,也自然知道罗兰和威廉——
林修手下最得力的四名骑士之二。
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布置在入口处的封锁线,被强行突破了。
一股火气猛地窜上温斯特的心头,并非全然因为部下的失职或被冒犯的恼怒,更深层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
他麾下这些用公爵领最好资源武装、训练出的狮鹫骑士,竟然没能拦住从北境那穷苦边陲之地杀出来的、数量显然处于劣势的弗罗斯特士兵?
甚至让对方的主将直接冲到了这里?
这种对比带来的难堪,远比单纯的违令更让他羞怒。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越过老尼尔三人,看向他们来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其说是质问罗兰,不如说是斥责那些未能拦住他们的部下:
“怎么回事?!入口是谁负责警戒的?!眼睛都瞎了吗!连友军和敌人都分不清?!弗罗斯特领的人都不认得?林修男爵是我温斯特的朋友!更是公爵府的客人!谁给你们的胆子拦他的人?!一群蠢货!”
他的声音在大厅内回荡,周围的狮鹫骑士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动作更加快了少许,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尴尬与紧张。
罗兰粗重的眉头拧紧,独眼扫过温斯特身上精美的狮鹫铠甲和
代表身份的纹章,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明显是正规军的骑士,虽然不认识温斯特本人,但也猜出对方身份尊贵,职位远高于自己。他停下脚步,将战斧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硬邦邦的,却带着军人对上级的基本礼节:
“这位大人,不怪他们,是我们急着进来接应男爵大人,手下没了分寸。”他虽然认错,但挺直的脊梁和毫无闪避的目光却表明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误。
威廉沉默地站在罗兰侧后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灰眸中一片平静,看不出情绪。
老尼尔则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林修身侧后方,微微佝偻着背,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老管家,只是那双眼睛依旧警剔地留意着四周。
林修缓缓直起身,将“凛冬”归入鞘中。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胸口的闷痛尚未完全平息。
他看了一眼温斯特,又看了看罗兰斧刃上那抹刺眼的红,平静地开口:
“温斯特,责任在我。是我下令让他们前来接应,情急之下,冲突在所难免,所有损失,我会亲自向公爵大人说明。”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压过了现场的杂音,直接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并且点明了温莎公爵。
温斯特胸腔起伏了一下,林修这话看似请罪,实则把父亲抬了出来,他若再纠缠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不顾大局。他脸上的怒色迅速收敛,最终化为一声带着无奈和不易察觉的涩然的叹息:
“……罢了,既然你这么说。”他摆了摆手,目光转向那些垂头丧气的部下,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训斥的意味,“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清理战场,救助伤员!看看你们的样子!平时的训练都练到哪里去了?连这点突发状况都处理不好!”
骑士们如蒙大赦,连忙更加卖力地行动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温斯特这才重新看向林修,走上前几步,目光扫过林修苍白的脸色和染血的衣甲,语气里带上了真正的关切:“你没事吧?刚才那动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片沉淀池恶魔留下的、仍在微微蠕动冒烟的巨大残骸,眼中闪过一丝心有馀悸。
“还好。”林修简短地回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堆废墟,眼神微冷,“杰瑞·斯达克把自己和整个沉淀池献祭了,弄出来的怪物。若非你们及时赶到,后果难料。”
温斯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我们接到你的消息就立刻赶来了,但还是慢了一步……没想到黑老鼠帮竟然藏匿着这种……”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邪恶,顿了顿,才压低声音道,“林修,有件事……那个最后出价跟你争抢狼裔的黑袍人……”
林修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看向他。
“我们控制了外围所有出口,盘查了每一个出来的人,没有找到符合他特征的人。”温斯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他就象蒸发了一样。但我的人在一个偏僻的侧道里,发现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的一个皮袋里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小块撕裂的黑色布料,材质普通,但在布料边缘,用一种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符号:
一把被荆棘缠绕的短剑,剑尖滴落着一滴血。
“这是裁判所的高级神官才会使用的标志。”温斯特的声音带着一丝忌惮,“那个灰袍人,恐怕是奥弗主教直属的异端裁判所的修士,实力……很可能达到了【信仰】的第四印阶。”
【信仰】圣印的第四阶——【执刃修士】。
林修沉默地看着那个符号,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情报碎片——
奥弗主教的秘密抵达、玛瑙城的贵族失踪案、地下黑市的奴隶交易、以及对那对狼人兄妹异常的执着……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位隐藏在幕后的红衣主教,及其掌控下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异端裁判所。
他缓缓点头,将那块布料接过,指尖能感受到那银线刺绣带来的微弱刺痛感:“我知道了。”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将那块布料仔细收起。
温斯特看着他平静的反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边后续交给我的处理,教会的人也会介入。你先带你的人回去休息,这次……多谢了。”
林修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温斯特,投向大厅角落。
她捂着依旧渗血的肩膀,步履有些跟跄,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已然平静下来、却依旧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沉淀池。
池边,散落着一些未来得及被完全吞噬的、属于孩童的细小遗物——一只破烂的玩偶、半截焦黑的发带、还有几块颜色黯淡的、看不出原状的碎布。
她的身体微微颤斗着,不是出于恐惧或虚弱,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凝固的悲愤。
她走到池边,低头看向那一片狼借。
池底沉淀的污泥和残骸中,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属于人类的苍白骨骼,甚至有一个半掩在污物中的、小小的、空洞的骷髅头,无声地望着穹顶。
她猛地抬起右手——
那把不知何时重新填装好的短管火铳,对准池中那庞大恶魔最巨大的一块仍在微微抽搐的残骸,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炸响,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那残骸被打得碎肉飞溅。
砰!
又是一枪!
她的手臂因后坐力而颤斗,肩膀的伤口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粗糙的布料,但她仿佛毫无察觉。
砰!砰!砰!
她一口气打光了铳弹,直到撞针发出空击的清脆声响,依旧死死地扣着扳机,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硝烟味混合着恶臭弥漫开来。
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暗红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庞,只有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混合着剧烈的喘息,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淅刺耳。
没有人上前打扰她。
所有的骑士和教士都沉默地移开了目光,继续手中的工作。
林修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能理解那种仇恨与无力交织的痛苦,那种需要宣泄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手,用沾染着血污和污泥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她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混不吝的冰冷与麻木。
她看也没看其他人,径直走向一旁,开始沉默地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势,清理匕首。
“弗罗斯特男爵大人,我的目标达成了——”
“恩,他死了,我的仇也报了。”
“那三个孩子呢?”
“死了,我没能救下来。”
林修看着眼前浑身血污的女猎人,心中泛起涟漪。
“接下来,继续回去做赏金猎人?”
清算?
林修捕捉到了这个词汇。
如果猎人公会的“猎人”,在身份和能力暴露之后会被清算,那为什么曾经是赏金猎人的老尼尔却没有事情?
老管家看见了自家少爷疑惑的眼神,缓缓开口解释道:“少爷,我曾经并不隶属于猎人公会,而是偏向个人的组织。”
“喔,说白了就是单干?”
“可以这么理解,少爷。”
“没地方去的话,就来弗罗斯特领吧。”
后者抬起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大人,这”
“你姑且也算是个战力,也能打架,人嘛也不算坏,更何况我的领地现在缺人手,你可以把孤儿院的孩子们都接过来,我会给你一块地。”
“大人,姑且问一句,你应该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吧?”
林修终于不耐烦了:“别老把自己的身体挂在嘴边,你的身体有什么好的?又黑疤又多。”
“也是,哈哈。”劳哈哈一笑,“谢谢大人,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推脱了,毕竟有个地方去总比被人追杀要好,那些孩子也需要一个地方长大。”
“所以,我会给你一块地,用来修建孤儿院,我也会出钱无偿养育这些孩子,让他们长大,至于你,以后想干什么都可以,我给你足够的自由,但在那里一定要遵守我的规矩。”
“明白,那猎人公会”
林修目光一凛:“赏金猎人,在别的地方我不管,要是敢在我的领土上闹事,否则我绝不放过他们。”
说罢,他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
吉姆那个家伙……
逃出去了吗?
林修迈开脚步,无视了身体的疲惫和隐痛,向着记忆中将吉姆扔出去的大致方位走去。
温斯特见状,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示意周围的骑士暂时不要清理那片局域。
那片角落堆放着一些破损的木箱和杂物,阴影浓重。
林修凭借感知,拨开一个倾倒的空木桶,目光一凝。
他脸色死灰,眼睛紧闭,嘴角残留着白沫和污迹,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显然在昏迷中经历了极大的恐惧,或许还被之前【混沌】威压和恶魔的嘶吼进一步冲击了心神,已然处于濒死边缘。
林修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颈动脉,极其微弱。
他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扁壶,拔开塞子,将里面仅剩的一点清澈液体——
那是离开维恩堡时,艾莲塞给他的、用北境特有的草药提炼的急救药剂——
小心翼翼地灌入了吉姆的口中。
药剂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吉姆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呻吟,但眼睛依旧没有睁开,气息依旧游丝般微弱。
“把他抬出去,找个医师看看。”林修站起身,对旁边两名待命的狮鹫骑士吩咐道,“如果他活下来,告诉他,他的报酬,我会派人送去歪斜桅杆。”
骑士们看了一眼温斯特,见团长微微点头,这才上前,小心地将吉姆抬了起来,向出口走去。
林修站在原地,看着吉姆被抬走。
火光摇曳,映照着他沾满血污和烟尘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紧接着,他转过身,对罗兰和威廉简单吩咐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