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的冰冷,象是沉入了结冰的湖底,连意识都要被冻僵。
然后是灼热。
一股蛮横、原始、狂暴的热流,如同烧红的火焰,猛地灌入体内,顺着四肢百骸疯狂冲撞!
所过之处,经脉象是被撕裂,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剧烈抽搐。
罗兰的意识在这折磨中浮沉,就象是一件被放在铁砧上反复锻打的铁器,每一次锤击都带来粉碎般的剧痛。
在这痛苦中,一些早已被深埋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
东境,海尔伯格公爵领,边境小城“瓦伦格”。
贫民区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尘土、牲畜和草料的味道。
他赤着上身,汗水在他结实的、初具轮廓的肌肉上流淌,扛着比他身体还大的麻袋,脚步沉稳地走在码头和货栈之间。
他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背脊早已被重物压弯的男人,就在前面不远,用同样的姿势扛着更重的货物。
“小子!力气不小!以后肯定能当个出色的搬运工!”有相熟的工人笑着打趣。
罗兰闷头干活,不说话。
他的目光偶尔会越过嘈杂的码头,望向小镇尽头那栋唯一的、有着训练场和旗帜的建筑——瓦伦格骑士学校。
他做梦都想进去。
不是因为他多么向往骑士的荣耀,而是因为他听说,那里的学员,每天都能吃饱黑面包,甚至偶尔有肉汤。
成为骑士,更有丰厚的俸禄,可以让父亲不再那么辛苦。
他偷偷去看过训练。那些穿着统一服装的年轻人练习挥剑、格挡。
他看几遍就能记住动作,回去后就用捡来的木棍,在自家后院比划,对着想象中的敌人一次次劈砍、突刺。
他的身体素质太好了,力气增长飞快,那些需要耐力的训练,他完成得比镇上任何年轻人都要好。
终于到了学院招募的日子。
他去了,在力量测试中轻易举起无人能及的石锁,在耐力奔跑中将所有人甩在身后。
负责招募的教官看着他,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满怀希望地回家等待。
几天后,名单公布。
没有他的名字。
他冲到学校质问,那年迈的教官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欣赏,他避开罗兰灼人的目光,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一句:“回去吧,孩子……有些事,不是你有力气就够的……是……是上面定的名单……”
“上面?哪个上面?”罗兰不肯走,象一头倔强的牛犊堵在门口,“为什么是卡米洛?他连石锁都举不起来!”
教官的脸色更加难看,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街道尽头那栋最气派的宅子,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别问了!快走吧!惹恼了子爵老爷,别说是你和你家里人,连我都没好果子吃!唉,这世道……就这样……”
世道就这样。
轻飘飘的五个字,象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火苗。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却在离家不远的街角,被几个人堵住了。
是子爵家的恶仆,为首的那个斜眼看着罗兰,脸上带着嘲弄的冷笑。
“听说你小子不服气?觉得名额该是你的?”那恶仆用手里的短棍一下下重击着罗兰的脸,将其打倒在地。
罗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肉里。
“哼,贱民就是贱民,有点力气就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了?”另一个恶仆啐了一口,“卡米洛少爷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子爵老爷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们全家像碾死臭虫!”
“识相点,滚远点!”为首的恶仆猛地用短棍狠狠戳在罗兰的胸口,侮辱性极强,“再敢去学院门口晃悠,或者到处乱嚼舌根,下次就不是这么客气了!听见没?!”
棍子一下下戳着他,恶仆们哄笑着,象是在驱赶一条不听话的野狗。
罗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全身火辣辣地疼,但远比不上心里的愤怒。
他看着那几个仗势欺人的恶仆,看着他们身上比自己好上太多的衣服,看着他们那副理所当然的丑恶嘴脸。
他能轻易打断他们的骨头。
但他不能。
他身后是年迈的父亲,是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咬着牙,直到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然后猛地转身,低着头,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恶仆们更加放肆的哄笑和污言秽语。
那天晚上,他鼻青脸肿地回到家,看着父亲担忧却不敢多问的眼神,看着桌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糊糊,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冷了下去。
他把自己关在后院,对着那根用来练习的木桩发了疯似的捶打,拳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一种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
父亲坐在门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的土烟叶,时不时咳嗽几声,烟雾笼罩着他佝偻的背影,沉默得就象一块石头。
再后来,东境饥荒蔓延。
瓦伦格镇也没能幸免。
粮食价格飞涨,活儿越来越少。
父亲在一次扛包时摔伤了腰,再也干不了重活,在不久后因伤势得不到及时治疔而去世。
家里彻底断了生计。
从那天起,罗兰的话更少了。
他依旧扛包,但眼神里的光没了。
他只是麻木地干活,象一头被套上了轭的牲口。
直到饥荒来临,子爵家的粮仓依旧堆得冒尖,甚至有武装护卫把守,而象罗兰家这样的平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粮价一天高过一天,最终彻底买不起,只能添加逃荒的队伍,离开这片从未真正属于过他们的土地。
他跟着逃荒的人群,一路向西,像野狗一样挣扎求存,啃树皮,挖草根,和野狗抢食。
身边的人不断倒下。
他靠着强悍的体魄和一股不肯认命的狠劲,硬是撑了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北境,这片被称为帝国边缘的苦寒之地。
那时的男爵正值壮年,眼神锐利,亲自在流民中挑选青壮。
他的目光落在罗兰身上,尽管罗兰当时衣衫褴缕,面黄肌瘦,但那副骨架和眼神里的凶悍藏不住。
“你会打架吗?”男爵问。
罗兰没说话,只是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石头没碎,但他的拳头擦破了皮肉,流了满地的鲜血,露出底下坚硬的骨头。
男爵点了点头:“跟着我吧。”
他成了弗罗斯特领的一名士兵。
他终于能吃饱饭了。
虽然只是最粗糙的黑麦面包和寡淡的菜汤,但至少能活下去了。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训练和战斗上。
兽人来了,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他的战斗方式毫无技巧可言,就是纯粹的、不要命的力量和凶悍。
他用捡来的兽人战斧,用拳头,用牙齿,一次次从兽人手里活下来,也一次次地将兽人砍翻。
雷纳德男爵注意到了他。
男爵亲自指点他一些基础的战斗技巧,如何更有效地发力,如何保护自己。
“你是个天生的战士,罗兰。”男爵曾这样对他说。
因为战功,他被提拔了。
不是骑士,那时候弗罗斯特领太穷,没有册封骑士的资本。
但他成了队长,手下有了一小队兵。
再后来,一场恶战。
他带着他的人,死守一个隘口,为男爵主力撤退争取了宝贵时间。
战后,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浑身是伤,但好在活了下来。
在他养伤的时候,雷纳德男爵来了,带着一套虽然陈旧但保养良好的骑士铠甲和一柄战斧。
没有盛大的仪式,就在伤兵营里。
男爵用剑脊拍打他的肩膀,声音沉重:“罗兰·凯尔特,以弗罗斯特血脉与凛冬之名,今日起,汝即为弗罗斯特领之骑士。汝之剑斧,当为护佑此方土地与人民之盾。”
罗兰看着那套铠甲,看着男爵真诚的双眼。
他单膝跪地,因为动作太大扯裂了伤口,血渗出来,但他毫不在意。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低吼:“罗兰·凯尔特……这条命……就卖给弗罗斯特了!”
从那天起,弗罗斯特领就是他的家。
这里没有贵族老爷的欺压,只有需要守护的土地和同样在挣扎求存的人。
男爵虽然严厉,但公正。
这里的士兵,或许粗鲁,但直来直去。
他找到了比吃饱饭更重要的东西。
……
“呃——啊!!!”
库房中央,罗兰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体表的皮肤变得通红,仿佛有岩浆在底下流动!
伤口崩裂,鲜血涌出,却瞬间被那股高温蒸发成暗红色的血痂!
法阵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眼!
谢里夫吓得缩到了远处,瑟瑟发抖。
查理、乔治、威廉等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手紧紧握着武器。
艾莲扶住摇摇欲坠的林修,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法阵中央。
罗兰的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改造。
他的肌肉在贲张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那源自兽人古老仪式的力量,充满了野性和杀戮的欲望,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志,试图将他同化成一头只知毁灭的野兽。
但罗兰的意志,是在石蹄码头沉重的麻包下锤炼出来的,是在东境逃荒路上饥寒交迫中磨砺出来的,是在北境无数次与兽人血肉搏杀中淬炼出来的!
粗糙!坚韧!如同最硬的顽铁!
他脑海中闪过父亲弯曲的脊背和担忧的眼神,子爵家恶仆的嘲笑,逃荒路上倒下的同伴,雷纳德男爵授予他铠甲时的目光,还有那些他发誓要守护的领民、维恩堡城墙上并肩作战的士兵……
“吼——!”
他发出一声不再是痛苦,而是充满了不屈和狂暴战意的咆哮!
他手上沾染过无数兽人的鲜血,亲身经历过无数次最残酷的【纷争】!
这股蛮血的力量属性,竟与他那历经血火洗礼的意志产生了某种共鸣!
那狂暴的能量洪流,在摧毁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引动了冥冥之中某个存在的注视。
一股更加深邃、更加冰冷、却同样蕴含着无尽杀戮与战斗意志的力量,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悄然降临了一丝——
那便是【纷争】的意志!
蛮血的力量在这更高层次的力量面前,仿佛遇到了君王的臣子,虽然依旧狂暴,却不再是无序的破坏,而是开始被强行约束、驯服,最后融入罗兰的血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体表的红光渐渐内敛,皮肤上浮现出无数道暗红色的、如同裂痕般的纹路,又慢慢淡去。
他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流血,收口,结痂!
原本微弱的气息陡然变得粗壮有力,如同沉睡的凶兽苏醒!
砰!
他身下的担架无法承受骤然增强的力量,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
罗兰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独眼之中,不再是之前的狂暴和疲惫,而是燃烧着两团实质般的、暗红色的火焰!
一股远超从前的、令人窒息的力量感从他庞大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咔咔咔
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爆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巨大手掌,缓缓握紧。
拳头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微微扭曲了一下。
他抬起头,独眼扫过周围震惊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脸色苍白、几乎脱力的林修身上。
他单膝跪地,沉重的身躯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声音依旧粗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铿锵之力,和一种死而复生后的沉静:
“大人……罗兰……回来了。”
至此,弗罗斯特领,拥有了第二位【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