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希清醒的时间,有一半用来对着窗外庄园发呆,另一半则用来凝视房间大门。
他已经将身世告诉哈莉特,当那些葡萄农听到哈莉特的汇报后,必然会见钱眼开,将他绑到高原上去换钱。
可那扇门依然只在饭点时分被哈莉特推开一次,其他时候照旧纹丝不动,宛若一堵砌死的墙壁。
预期中的厄运迟迟不得降临,非但没能让凯希感到侥幸或安心,反倒让他有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和不宁。
但就这样耗下去,也没有关系。
亨利一定会指挥着两金币号,抵达附近的港口,带着西里尔将凯希接回。
那时,亨利绝对已经救下了娜塔莉—
亨利,我的父亲凯希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木质挂坠,亨利曾用魔法赋予了它名为“流星”的力量1
我的母亲,那位姐姐——
不要想!凯希紧闭双眼,大力晃动脑袋,不要去想!
刚察觉到饥饿,房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哈莉特端着食物走入房间,并放置在桌面。
凯希坐上椅子,开始食用,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在食物上。
这里人给他提供的都是这种千篇一律、没有什么味道的餐点,凯希甚至懒得多嚼,便图吞下肚里。
凯希的注意力全在哈莉特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哈莉特看。
哈莉特是目前凯希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人,他若想找人说话,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哈莉特身上。
凯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疼,不怕饿,不怕冷,但他怕孤单,可什么都在离他远去,他感觉好孤单别去想在这间偌大的书房里,摆满了各种玩意儿,却没有一个能替他排解孤单。
所以凯希想找哈莉特说说话,即使这样可能有些过分依赖这位高大的姐姐,但依赖就依赖吧,哈莉特很善良,凯希觉得,她值得依赖。
哈莉特正在专心给凯希收拾房间,这不是她的工作,她没有照顾被监禁者的义务。
但自从哈莉特听完了凯希的故事后,哈莉特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替凯希打理这些事情。
凯希很感激她,毕竟,凯希连自己整理被窝都不会。
他也明白哈莉特是在同情他,但这无疑印证了哈莉特的善良,只有善良之人,才怀有同情之心。
偶然间,凯希注意到哈莉特的一边脸颊有些发红,于是问:
“你的脸怎么了?”
哈莉特急忙将脸别过去,一声不地继续干活。
“有人打了你?”
“与你无关,”哈莉特用冷硬的语气回答。
“为什么要打你?”
“闭嘴!”哈莉特呵斥。
凯希不敢再问,他不想被讨厌。
等他吃完时,哈莉特也收拾好了房间。
并来到凯希的跟前,清理桌面。
凯希盯着哈莉特的脸瞧,从泛红的轮廓可以看出,哈莉特绝对被人扇了巴掌。
而凯希也忽然察觉到,似乎缺少点什么—对了:
“哈莉特,今天的面包呢?”
“今天没有面包了。”
“明天呢?”
“以后也不会再有,”
哈莉特说话的同时,躲避着凯希的视线。
此时凯希再看哈莉特脸上的掌印,顿时知悉原因。
凯希低下头:“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哈莉特迅速将碟子收入托盘,“是我的自作自受。”
“对不起,”凯希重复。
“我说了,我不——”
“”—不一样,”凯希打断了哈莉特的话。
哈莉特干活的手募地停住:“什么?”
“两个对不起不一样,”凯希解释,“前面是向害你挨打道歉,但比起道歉,哈莉特,我更想感谢你。而后面那个,则是向之前的事道歉,对不起哈莉特,我害你替我受罚。”
“迪特里希已经遭报应死了,他对我的惩罚也跟着他被埋下了坟墓,”
哈莉特说到此处,脸上再次浮现那如同母狼的凶狠笑容,
“呵!对啊!万幸的是甚至没有人替他收户,将他埋进坟墓。但无论如何,我尊贵的凯希少爷,你无需再向我道歉。”
“那你原谅我了?”
“呵,你何需我的原谅?”哈莉特恢复了动作,“而我也绝不原谅。”
“为什么?”
“你能使碎掉的瓶子复原吗?”
凯希不能,于是摇头。
“我心灵所受之伤,就象那碎掉的瓶子,你修复不了,”哈莉特说,“就算你想尽力拼接,也无法消除裂纹。”
“有办法!”凯希起身说道。
哈莉特眉,困惑望向凯希。
“有办法,”凯希说,“这个世界有许多超凡力量,魔法,巫术,炼金术,依靠这些力量,修复好一个瓶子,不在话下。”
“何必用不切实际的东西,来否定我的观点?”
“并非不切实际,我见识过!”
哈莉特叹了口气:“但那又如何?人心可比瓶子复杂。”
“但也比瓶子坚固,”凯希说,“人心不会一摔就碎,而且也比超凡强大,它会慢慢自愈。”
“真是个傲慢的少爷,”
哈莉特端起托盘,开始朝房门走去,
“你企图让我的心灵所受之伤,慢慢自愈,然后原谅你的行径?”
凯希拼命晃动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人心也可以修复。我想要获得你的原谅,所以才问你,我该怎么做。”
“不要拿你和别人比,我的心灵就不会自愈,”哈莉特说,“也对,你根本不懂得替别人思考。”
“矣?”凯希浑身一凛,“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难道不是吗?那天你跟我讲的故事,非常曲折,我知道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因此我很同情你。但是,当时你的语气过于云淡风轻,好象没事人一样,仿佛所有替你付出的人,都活该死去。”
凯希忍不住反驳:“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哈莉特面向凯希,“贝卡斯将你送走自己留下来对付敌人,雷吉直到最后还在全力庇护你,罗贝尔为了你被一个骗子杀死,可我听不出你对他们有一丝感情,
也没有听你提起,你曾为他们掉过哪怕一滴眼泪。”
“闭嘴!”凯希大喊,“不是这样的。”
“还有你的父母,明明他们已经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却完全没有察觉,”哈莉特说,“如果你但凡能考虑一下身边的人,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一下,你一定已经与他们相认。”
“闭嘴!”凯希捂住耳朵咆哮,“闭嘴!闭嘴!”
“呵!尊贵的凯希少爷,你的心当然能够自愈,”哈莉特还在说,“你根本不在乎他们,不在罗贝尔,不在乎雷吉,不在乎贝卡斯,同样也不在乎什么父母——”
“闭嘴!”
凯希歇斯底里地呐喊,然后扑向哈莉特。
尽管哈莉特高大,但还是被他扑倒。
伴随一阵“叮里唧”,碗碟摔碎在地板上,凯希也将哈莉特压在地上:
“你根本不懂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哈莉特忽然抓住凯希的肩膀,往侧边一摔,反而将凯希控制在地:
“难道我有说错吗,你心中装的从来只是自己!”
凯希收起膝盖,顶尚哈莉特的小腹。
哈莉特按住凯希的手松开,凯希也趁机一推,又翻转到上方。
他骑在哈莉特的肚子上,用最大的嗓门尽情叫喊“我心里的确装了自己,但也装许多人!任何对我好的人,我都记在心里,贝卡斯,
罗贝尔,库珀,乔德师傅,米哈伊尔爵士,雷吉伯爵,还有好多好多,我从未忘记过他们。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好,我也知道他们对我的期待,我时刻不在思考如何回报他们,
我从小就拼命让自己去满足他们对我的期待。
“你知道吗,哈莉特,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公爵,只要他们陪着我就好。但为了回报他们,我才拼命的锻炼和学习,但我并不聪明,也没有天赋,这个过程令我身心痛苦。
“可我还是咬牙坚持,直到被迫流亡的最后一刻。而他们的死亡或者离去,也全令我心如刀割。
“然而你却说我心里只有自己,我告诉你,哈莉特,不管你信不信,我心中绝大部分局域,都被他们填满,只给我自己留了一片很小的地方。
“反倒是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只是想跟你道歉而已,而且那次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才是那个不懂得替别人着想的人,你根本不懂失去重要的人,有多难过!”
哈莉特听完后,怒目瞪向凯希,随后扭动腰身,令坐在她身上的凯希摔倒在地。
她反骑到凯希的背上,一手将凯希的脑袋按在地板,另一只手撑在凯希鼻子前方:
“你说我不懂失去重要之人的难过?那你又何曾了解过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不象你,除了我的父母外,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可我从小就没了母亲,只能我父亲相依为命。
“你曾问我为什么我父亲曾经是个葡萄农,我现在告诉你,因为他替迪特里希干活时摔断了腿,变成了残废,再也无法下床干活。
“可他生性软弱,未曾向迪特里希索要赔偿,我也不得不到迪特里希家里当佣人,但尽管如此,他也是我的父亲。
“但迪特里希死后,叛乱者将这个消息带给了我的父亲,可他不过是替迪特里希哀悼了一句,就被反叛者杀了,我也差点受到牵连。
“我替他哭得眼晴红肿,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我不懂失去重要之人难过?我问你,这不是难过,又是什么?”
凯希感受到几滴滚烫的液体,打在自己的后脖处的皮肤上。
他想起了前不久哈莉特发红的双眼,以及堵塞的鼻腔,原来是因为父亲去世。
不知为何,凯希心中也产生一丝难过,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起”
“拉倒吧,别假悍悍地跟我道歉,你也不会理解我。”
“我没有假悍悍,也理解你。”
“你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认出,你对自己父母没有感情,你怎么敢说你理解我的?”
凯希感觉有一把刀子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并在其中旋转搅动。
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迅速消散,如同一头被点着尾巴的牛,只顾向前狂奔,用坚硬的牛角顶撞前方的一切活物。
正好哈莉特的手就撑在他的面前,凯希便拼命将那只手过来,送到嘴旁,接着用力咬下。
“啊!你疯了!”
凯希听到了哈莉特的惨叫,但也没有松口。
“松口,啊,松口!”
凯希无动于衷,所有的声音,到他的耳中,都变成了其他的句子。
亨利你的父亲你的母亲——那个姐姐——·
直到嘴里传来血腥味,凯希这才松口。
他幡然清醒,他明白自己的行径,无疑正在伤害哈莉特。
但凯希不打算道歉,唯有这件事,凯希绝不道歉。
他回过头,哈莉特正用另一只手,揉按被凯希咬破皮的手腕。
凯希全力撑起自己,坐在他身上的哈莉特,也顺势向后倒去。
接着凯希转身,又扑向了哈莉特,然后举起拳头,挥向哈莉特的侧脸。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哈莉特侧脸的红印。
哈莉特是名女性,那脸蛋在平民中应该算非常好看了,尽管她长得比很多汉子都高。
但脸蛋无论对哪个女人来说,重要性都毋庸置疑。
所以凯希及时收住手,并看到了哈莉特的眼睛。
哈莉特的目光中满是恨意。
恨就恨吧,凯希现在不想管这些,但也不能打哈莉特的脸。
那就打胸口,但触碰女人的胸部似乎不太礼貌,
最终,凯希只能打向哈莉特的双肩。
凯希全力挥拳,就算哈莉特疼得发出哼叫,也没有停手:
“但你至少见过你的父母,你的父母从小就陪在你的身边,而我呢?
“在几个月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都离我远远的,可我何时不想要见他们?
“每当贝卡斯说起有关我的母亲的事情,我都非常开心,就算同样一件事情,他说过上百遍,我都听不厌。
“而关于我的父亲,我甚至连一则故事都没有听说过,直到永别时,贝卡斯才告诉了我一点线索,却也不过一个‘海洋”而已。
“可尽管如此,尽管知之甚少,尽管素未谋面,我却时刻不曾停止想念他们。我幻想过他们的模样,幻想和他们团聚。
“哈莉特,我对他们绝对是有感情的,我爱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是何身份,我都爱他们!
“哈莉特,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惹得你这么讨厌,你为何要这么指责我?”
“啊!”
哈莉特忽然大叫一声,接着抱住凯希,一个翻滚,再次占据上方的位置。
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小刀,冰冷而锋利的金属片,抵在凯希喉头的结处。
凯希这才反应过来,哈莉特正在大滴大滴地流着眼泪:
“为什么谁都要欺负我,为什么,凯希,你告诉我,为什么?
“从我当上这里的佣人开始,迪特里希就时不时地调戏我,但我只有忍耐,我不能失去工作,否则我的父亲只能等死。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迪特里希会将我强暴,但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好在上主怜悯,迪特里希死了,但那些葡萄农们,也开始用那种下流的眼睛盯着我,自从我的父亲死后,甚至对我动手动脚。
“我的清白,肯定会断送在这些人的手中,但我的父亲已死,现在我没有软肋了,所以我准备了这把刀子,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对我图谋不轨,我将誓死捍卫我的名誉。
“可是,凯希,为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
“我照顾了你这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偷偷给你带面包,你跟我讲的往事,我也未曾告诉任何人,应该很久没有人打你了吧,那是因为我在天天给你求情。
“但你却这么对我,咬我,打我,指责我。你说我为何讨厌你?凯希,我现在回答你,我不曾讨厌过你。我说不原谅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你。
“但我也想问你,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无论是谁,都不肯好好待我?”
那些泪滴落在凯希的脸上,确象是落在他的心里:
“对不起”
“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哈莉特咆哮,“你带给我的疼痛,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
“对不起!对不起!”
凯希大声呼喊,
“我不想欺负你,哈莉特,对不起,我只是—你对我太好,我有点太放肆了—
“你知道吗,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
“贝卡斯和罗贝尔死了,雷吉伯爵和乔德师傅生死未下,我的母亲跟我擦肩而过,亨利也开船北上,就连老鼠,曾多次保护过我的小红它们,也全部死在我的面前。
“仿佛我拥有的一切,都活该被都在夺走,我太伤心了,才会这样。
塞满胸腔,真的让我好难受。
“我好想哭一场,替贝卡斯哭泣,替雷吉伯爵哭泣,替那些如朋友般的老鼠们哭泣。
现在你也在保护,你在我心中,也变得跟他们一样重要,我也想替你的悲惨遭遇哭泣。
“如果我能哭一场,便一定不会失控,进而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那你就哭啊!”哈莉特边哭边喊。
“啊啊啊——”
喊叫声,回荡在房间里。
“你喊什么?”哈莉特似呵斥般地问。
“我就是在哭啊,”凯希说,“可我哭不出来——
“你知道吗,哈莉特,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的眼睛被魔兽影响了,自那以后,我就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但我之前明明是个爱哭鬼,因此周围的人,都夸我变得坚强。
“我没有变得坚强,我想哭,我只是哭不出来罢了。
“我想要为贝卡斯他们哀悼掉泪,为雷吉、乔德担心掉泪,为思念掉泪,为委屈掉泪,为分别掉泪,此刻,哈莉特,我也想替你掉泪。
“可我就是无法落泪,我实在太没用了,连哭的都做不到。
“但我最想哭的,不是这些事哈莉特,我好后悔·
“明明我日思夜想的父母,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能及时认出他们。
“我甚至喊母亲为姐姐,喊父亲为叔叔,天哪,我肯定是天底下的头号蠢蛋。
“我好自责,明明儿子就在跟前,却无法认出他们,他们一定很伤心吧。
“一定是我太愚蠢,太没用了,所以他们从不肯与我相认,可尽管如此,我也想喊他们一声父亲、母亲。
“我的心好难受,哈莉特,你就杀了我吧,就用你手中的那把刀子,如果杀了我能令你好受的话,你就动手,我不会恨你。
“相反,我还会谢谢你,这样我的心也不会象现在这么难受了。”
然而,面前哈莉特却连连摇头,从她眼框中滴落的珍珠也变得更大更烫,
她忽然将手里的小刀丢掉,小刀滚落、滑动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但凯希只听得清她的呐喊:
“不要这么轻易地放弃啊,白痴,明明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的,应该拼命努力地活下去才对,我就是这样做的,你一定也可以做到!”
“我当然想要活下去,我还想要见到亨利和那位姐姐,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
“可是我好难受啊,为什么谁都会要离我远去,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的磨难和孤单,哈莉特,我真的好难受。”
“那就哭!”
哈莉特一边淌着泪,一边鼓励凯希,
“你说过,只要哭一场,你就会好起来!
“我也想哭,”凯希说,“可我哭不出来——-我的哭,都会变成难听的惨叫。”
就在这时,凯希忽然感觉什么东西落向他的眼睛。
他本能地闭起眼睛,并感受到落下的东西,在他的眼皮外绽放。
凯希知晓了那是何物,于是快速地眨起了眼睛:
“哈莉特,你的泪水落到我的眼框里了。”
然而,哈莉特非但没有将头挪开,反而凑了上来,
哈莉特伸出手,捧住凯希的脸庞,似乎想要将凯希的脸蛋固定住。
“那就哭,凯希!”哈莉特重复了一遍。
她温暖的泪水精准地降落到凯希的瞳孔上,令凯希干涸的眼框,就久违地重温湿润。
“从今往后,”
哈莉特宣誓,
“你只管哭喊,我替你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