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狄克才得知,他与忠犬在道中旅馆提前相遇的缘由。
由于前任蒙特罗丘陵领主,佩纳公爵的意外殁,休伯特伯爵独自骑马前往丘园城,
为亡故的封君进行悼念。
据说忠犬是老公爵手底下最忠心的臣子,这也是他忠犬称号的由来。
在两人还非常年轻时,就缔结了远超君臣关系的深厚友谊。
不过伺奉休伯特伯爵的这些天以来,狄克从来没有听伯爵提起过自己的过往,因此他无法确定这段传闻是否属实。
但有一则流言,狄克对此深信不疑。
那就是,休伯特是老佩纳手下,最出色的封臣。
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他却已经多次见识了休伯特的瑞智与英明。
老公爵的葬礼结束后,休伯特伯爵在新封君的座椅前跪下称臣,便即刻启程,独自骑马返回槽港,就象他形单而来那般。
而后,便与狄克,在那座旅馆相遇。
至于休伯特明明贵为伯爵,可以在军队的拥护中前往封君的城池,但他却偏偏不顾危险,单独行动的原因,霍尼师傅给出了解释。
霍尼师傅已经上了年纪,据他说,他曾经伺奉过休伯特伯爵的爷爷,且总是遗撼感既,他的前两位主人,实在不够长寿。
如今的霍尼师傅体态清瘤,形容枯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神志却依旧清淅。
他说休伯特伯爵从某一天起,就突然减少需要离开封地行程,就算其他贵族的邀请和求助,他都多以拒绝为主。
可当霍尼以为名震四方的忠犬,心态终究也老了的时候,却发现伯爵大人天天外出,
于领地内独来独往,跑东跑西。
霍尼方才晓得,原来主人这是打算专心治内了。
但休伯特毕竟是一方诸候,尽管远波的是英明,但难说不被某个小人记恨或者嫉妒,
从而暗中使坏。
就算忠犬的个人力量再强,也不可保证能够应对一切密谋暗算。
即使是在自己的领地内,不带任何随从单独行动,无论霍尼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危险且不妥,何况佩顿伯爵早就不再穿戴盔甲,现在更是连配剑也懒得携带。
霍尼实在担心伯爵大人的安全,因此多次进言。
但忠犬偏偏又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摇的人,他的劝谏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主人依旧我行我素。
忠犬的软硬不吃,时常令霍尼恨得牙痒痒。
但他毕竟伺奉了忠犬几十年,他非常了解主人的脾气,也知道怎样才能让忠犬妥协。
霍尼提出的建议是,招募一个骑士侍从,在忠犬料理领地内的各种事务的时候,也顺便培养一名年轻人,以增加领地内的人才储备。
狄克现在能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休伯特伯爵同意了霍尼的方案。
不过霍尼也跟狄克明确说了,他并不期待狄克有多少才能和天赋,只希望狄克能够陪在佩顿伯爵身边,以便在万一遇到什么状况的时候,大人有好个照应和帮手。
不管霍尼是什么理由,狄克觉得,能从沙漠骑士学院毕业,获得一个侍从的岗位,无疑多亏了霍尼的谏言,因此他感激霍尼老师傅。
真正的骑士严于律己,狄克想,却不能奢求他人常怀圣人之心。
且无论他来到此地的原因如何,尽职尽责乃是对一名骑士的最低要求。
作为骑士侍从,他必须尽可能的守候在主人身旁。
因此狄克必须在起床前就等在休伯特伯爵的卧室门口,直到对方入寝,狄克方得离开偏偏休伯特日日早起,前往校场练剑,年过五旬却精力旺盛,每晚很晚才回房。
所以狄克也不得不早起而晚睡,留给他自己的空闲时间,则被压缩得很短。
而身为一个战士,对自己身体和武艺的打磨不可中断停歇,因此即使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他也每天挤出一点时间,来锻炼武艺。
自从上次旅馆一战,狄克便意识到那本《驯龙大师乌利尔的健身秘籍》,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他便开始对书籍内容进行更为细致且严谨的研读和修习。
既是为了在见到安妮的父亲之时,能给那位管理员老先生留一个好印象。
同时,狄克也诚心认为,书籍中这些不可思议的手段,能对他提升自己的实力有莫大的帮助。
成为侍从之后,虽然用于精进自己武艺的时间减少,但至少还算在稳步进展,对那本书籍的研习,也在持续推进。
不过,虽说修行是个人的事情,但狄克的内心中难免还是期待,那位大名鼎鼎的忠犬休伯特·佩顿,能够稍微指点他一二。
哪怕只是忠犬在校场中修炼之时,让狄克与之对练也好。
但休伯特伯爵却只是进行重复的简单挥剑,连锻炼招式的意思都没有,更不要说找人对练了。
而平时,伯爵也不会随意找狄克搭话,就更未曾指导狄克,面对具体事务时的应对和思考方式。
狄克就真的只是休伯特伯爵的一个跟班而已,也许将他换成哑巴小丑,对忠犬来说,
应该也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狄克还是耐心地服侍着忠犬,他将这当成自己的磨练,要成为骑土,中间凶险与挫折必将包罗万象,可不单单包括皮肉和筋骨的痛楚。
城堡的谒见大厅里,休伯特伯爵正在接见最后一批求见的领民。
休伯特坐在椅子上,狄克一身戎装守在下方。
一名略微有点肥胖的男人,拖着一个身材单薄男子,走到高台前不远。
胖男人将手中的男子推倒在地,自己也在佩顿伯爵面前下跪:
“大人,请替我主持公道,半年以来,我家中总是会有东西时不时凭空消失,一开始我没在意,最近才幡然明白过事儿,家里一定是遭贼了。
“于是特意蹲守了几个晚上,果真让我抓到了小偷,但没有想到,小偷竟然就是我的邻居!
“妈的,我对他们家可不薄,每逢过节,都与他们家分享食物,可他竟然这么对我。
佩顿大人,请你一定帮我处理这件事。”
胖男人讲完后,狄克竖起耳朵,以便能将休伯特伯爵的话,一个字不差的刻在脑袋里虽然休伯特未曾主动指教过狄克,但狄克也觉得,跟在休伯特身边,观察他处理各种事情的方式,一定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身为一个侍从,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从主人身上学到东西,以便能够迅速成长。
忠犬很快开口:“那么,跟在后面的那些,是什么人?”
在两个当事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妇女,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手中牵着一个幼儿,两旁还各站着一个小孩。
胖男人说:“是这个畜生的老婆和孩子们,当那个女人看到我要抓她的丈夫来见你她便带着孩子们跟过来了。真是蠢妇,竟然让小孩来看自己老爹的这幅德性。”
忠犬又问:“那么,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追回我的损失,大人,”
胖男人回答,
“这个杂种虽然每次偷的东西不多,但加起来,却足有几个大银币之多,我也只是普通的生意人,这些损失,对我来说可不算小。”
忠犬转而面向那个被指控的男人:“那么,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然而这个男人却只是低头跪在下面,身体剧烈的颤斗,显然恐惧到了极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时间,谒见大厅里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那男人的妻子,带着孩子们走上前来,跪在地上说道:
“大人,我丈夫也是被逼无奈,我们家小孩太多,老人离世时却没有留下什么遗产,
仅凭我丈夫的那点微薄薪水,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
“若不是饿得不行,也至于犯偷窃之行,在上主的眼中留下罪痕。而偷到的东西,也早已经全部换成食物,吃到肚子里,我们家现在更是家徒四壁,根本拿不出钱来补偿。”
“这怎么行!”胖男人摊开双手,“难道,我就该白白承受损失吗?大人,请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忠犬仅思考了数秒,便想出了方案:
“既然还不上了,我也没有办法凭空变出银币;此前他的工钱尚且不够养活一家,之后就更不可能可以分出钱来还你。
“你的损失我无法追回,但是我却可以惩罚他,替你出一口恶气。根据法律,盗窃者,斩断行窃之手。”
此话一出,被告之人整个上半身趴在了地上,口中发出恐惧的哀豪。
那名妇人也急忙哀求:“求求你,大人,请不要这样,要是他的手被砍了,就更没有能力赚钱了,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都得饿死!大人,求你了,请网开一面!”
忠犬声音顿时变得冰冷:“在我治下,只要勤奋,怎么可能连几个小孩都养不活?只能说明,他生性懒惰,而对一个懒汉,我又岂会心软!”
胖男人听闻,也马上说道:
“大人,砍他的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需要出这口气,只要他们承诺弥补我的损失,我愿意原谅他。”
“愿意,当然愿意!”
妇女连声答应,并狠狠戳了跪在一旁的丈夫一把,
“你个没用的男人,倒是说句话啊!”
男人早就被吓懵了,直到此时,才神情恍地稍稍抬头。
但他仍旧不敢直视任何人,眼神飘忽不定,四处打转:
“愿意,我我以后会勤奋的——
“瞧,大人,”胖男人马上笑着说,“这就够了,感谢您赐予小人公正。”
眼见案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狄克觉得,事件应该就在这样的皆大欢喜的局面中画上句号之时,休伯特却突然开口道:
“慢着。”
所有人,都望向忠犬,就连狄克,也不禁回头。
忠犬继续说道:“你愿意原谅此人,说明你内心善良,我非常欣赏你。但他的确触犯了领地内的法律,那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否则,他日必将人人视法律如履,领地之内,
哪还有安稳可言。”
“大人,你行行好,”妇人第一时间哭求道,“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绝对不会再犯,给我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否则,我一家人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
胖男人也赶紧点头道:“就是,大人,现在惩罚他也———”
“这件事不必再说了,”忠犬喝止众人,“我说得够清楚了,这件事可能将影响领地内的治安,岂可敷衍了事。男人,告诉我,你是用哪只手行窃的?哦,对了,这是入室行窃啊,只靠一只手,恐怕无法完成吧———”
胖男人连忙说:“大人,不,我家的房子构造特殊,一只手够偷了。而且我断定,他一定是用左手行窃的。”
忠犬目光如炬的凝视被告者:“男人,你的意思呢?”
男人依旧什么也不敢说,狄克能够感受到此人的绝望。
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脑袋。
旁边的妇人见状,顿时大哭起来。
这也带动了她身旁的孩子,一起哭泣。
即使真正的骑土,必须心如顽石,但狄克也难免心生怜悯。
可忠犬却宛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用冷若冰川的嗓音,缓缓下令道:
“那么,你被判罚斩手之刑,将斩去左手,布坎南,你去执行。”
狄克闻言,愣了片刻,方才转身面向忠犬:
“大人,骑士之剑,并非用来伤害弱者的。”
“骑土之剑,是用来执行使命的,”
忠犬微微扬起下巴,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
“何况,你还不是骑士。”
狄克哑口无言,最终,只能应一声“是”,然后将男人拖到了大厅外的空地。
骑士绝不尤豫。
狄克深吸一口,他瞄准了男人的左腕,一只左手在落地后滚了一圈半。
通过这件案子,狄克明白了两件事。
骑士之剑,使命优先。
以及,忠犬当真冷酷无情。
此时忠犬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而霍尼师傅也偻着身躯,来到了谒见大厅中。
当狄克靠近时,正好听见霍尼师傅说:
“佩顿伯爵,客人已经等侯多时了。”
“我这就去见他,”
说完,忠犬朝狄克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身移动。
狄克见状,赶紧跟上。
休伯特带狄克来到书房,推开门的一瞬间,狄克看见一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小伙子,
慌忙站了起来。
此人看起来比狄克还要年轻,大概十五六岁,绝不超过十八岁。
他朝着忠犬鞠躬道:“休伯特叔叔。”
休伯特没有回话,只是走向书桌内部,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狄克则站在休伯特的侧后方。
忠犬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等待片刻后,便转头望向狄克:
“还没有懂吗,布坎南,侍从需要有点眼力见儿,这个时候,就该想起主动替我和客人准备好饮品。”
狄克听到职责,心头一紧,道歉之后,急忙去执行。
但也有点高兴,这让他意识到,一旦自已犯错,忠犬也是会主动纠正的。
看来佩顿伯爵,并非完全不管狄克。
狄克为忠犬和客人各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忠犬也终于开口询问:
“有什么事情?”
只见年轻人吞咽了一口唾液,方才开口道:
“休伯特叔叔,不知你还记得我吗?”
“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叫雷纳托吧。我见过你几次,在佩纳公爵的葬礼上,你就跟在你父亲哈里森的身旁。”
“是的,叔叔,当时我父亲就想拉着我来给你打声招呼,毕竟你们曾经是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
雷纳托点头说道,
“同时他还有话想对你讲,但碍于当时的场合是葬礼,并考虑到你和佩纳公爵身前的关系,那时提起这件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可我们等到葬礼结束后,想要找你详谈时,却发现你已经离开了丘园城。”
“只要丘园城的事情已经处理完,”忠犬说,“我自然会即刻离去。”
雷纳托点头:“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别卖关子了,雷纳托,有话直说,”忠犬不带任何感情地催促道。
“是,”雷纳托颌首,“简单来说,我想请你替我提亲。青条城贝尔蒙特伯爵的嫡孙女,刚刚达到适合婚嫁的年纪,大人,我想请你替我做媒提亲。”
忠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并对准杯中盘旋的深暗液体瞧:
“哈里森男爵的封君是蒙特罗公爵,而不是我,你求助错了对象。”
“没有错,休伯特叔叔,你晓得的,贝尔蒙特伯爵并非丘陵的封臣,未必会卖刚刚登基的蒙特罗公爵的面子,何况公爵大人刚刚继位,恐怕有许多事情要忙,我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而使他分心,”
雷纳托说,
“但我父亲讲,贝尔蒙特伯爵似乎与你有着不错的交情,你与他一起打过仗,后面也进行过诸多商业合作,贸易往来密切,他一定会重视你的说媒的。”
忠犬这才抬起头,望向雷纳托:
“雷纳托,我本以为你是为了私事而来。”
“矣?”雷纳托一脸没有听懂的表情。
“难道不是吗,你叫我叔叔,而不称呼我的爵位。”
“这样显得亲切,而且,也算是私事吧。”
狄克听到了一声嘴笑,忠犬马上回应道:
“我甚至不清楚我们两家祖上有没有联过姻,要我承认你是我的亲戚,我实在觉得稍欠妥当。
“而我的确和你老爹打过仗,他当时还很年轻,但却敢于直抒己见,我很欣赏他,但那场仗几乎全在我的掌控中,没有出现多少挫折,我很难违心地说,同你的父亲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战场友情。
“所以,雷纳托,你是要我出于哪种私人关系,来帮你的忙呢?”
狄克望向雷纳托,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在面对忠犬的质问时,脸上马上浮现惊慌失措的神色,显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他还是很快结巴地说:“那、那,如果,休伯特叔叔,我是为了公事而来呢?”
“那你就不该叫我“叔叔”。”
雷纳托的表情变得凝重,他朝忠犬轻轻低头,呼唤道:
“佩顿伯爵。”
“既然是为了公事,”休伯特的语气瞬间变得尖锐,“那我就必须站在我自己的家族和领地的角度,来考虑你的问题。雷纳托,我问你,替你提亲,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
“能收获我们家族的友谊。”
“难道我们两家之前关系很差?”
雷纳托面色一惊,显然是没有料想忠犬会这么回答,一时无言以对。
但忠犬很快补充道:“而且,论打战,我无须求助任何人,论钱财,丘陵之内鲜有人比槽港富有,论人脉,却至少不比你家差,否则该请求帮助提亲的,就该是我了。”
言毕,狄克看到雷纳托的表情变得相当难看。
看样子,他似乎未曾料想,忠犬会拒绝他吧。
休伯特也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雷纳托旁边:
“你很有勇气,敢独自来找我谈判,这点跟你父亲很象,但你也继承了他的毛病,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你还年轻,还有矫正的空间,希望你下次来找我谈判时,能准备得更加充分。”
雷纳托顿了顿首,视线却没有从地板上移开,似乎受到了不小打击。
“还有什么事吗?”忠犬又问。
“没有了,佩顿伯爵,我这就离开,”
语罢,雷纳托朝忠犬深鞠一躬,随后转身朝书房外走去。
“对了,”伯爵忽然出声喊住。
“大人,怎么了?”
“没有要紧事,就是想问你,你知道为何你父亲不自己前来,而是让你单独来跟我谈判吗?”
雷纳托摇了摇头。
忠犬答道:“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来了,我必然会毫不留情的拒绝,根本不会说这么一大堆的借口。而如果只有你来,他觉得我可能会因为照顾优秀后辈的心理,而答应了你的请求。
“所以,雷纳托,这是连你老子都办不到的事情,你该想的,是怎么超越他。”
雷纳托朝休伯特伯爵表达了感激,行礼离开了房间。
狄克可以想象,那位年轻的贵族必然会在第一时间,逃离槽港吧。
休伯特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立着,望向窗外。
狄克感觉忠犬总是理智到可怕,总是警剔地嗅着对方身上散发的气味,仿佛没有一丝情感。
但又觉得,休伯特伯爵最后对雷纳托讲的那段话,似乎有些多馀了。
如果狄克是听人转述的,他绝不相信这是忠犬口中说出的句子。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忠犬答。
一个身着便装的人,推门而入,行礼道:
“伯爵大人。”
休伯特轻轻点头,那人便走上前了,朝忠犬耳语了几句什么,但狄克没有听清。
忠犬忽然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那人再次行礼,然后退出了房间。
忠犬马上对狄克说:“布坎南,把盔甲脱掉,跟我出趟门。“
“现在?”狄克问。
“恩,你回趟房间,顺便换一套最朴素的衣服。”
狄克不明白忠犬想干什么,但还是点头,并询问:
“能带剑吗?”
“可以带匕首,或者短剑,”忠犬说,“前提是,能藏在衣服下。”
狄克不再多言,鞠躬后,便立即行动。
只带匕首,无法令狄克安心,但他没有短剑。
如果这种情况时常会出现,狄克计划,我得去打把不错的短剑才行。
等狄克换上衣服,再次来到休伯特的书房时,才发现伯爵也已经换好了衣服。
那是一件朴素的橄榄色的长袍,衣服上没有太多修饰,最精美的部件无非是那一排犬牙角扣。
鞋子、裤子这类的都很普通,更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之后,休伯特带着狄克,从更为隐蔽的方向离开城堡。
他们走向民宅区,一前一后,步行在街道上。
忽然,休伯特在一栋只有一层的房屋前停下。
屋子的外墙有明显的的黑色痕迹,并渗透到了墙壁之内,说明房子应该有些年头的样子。
居住在这样的房屋里的家庭,估计不会富有。
休伯特掏出一个布包,递给狄克:
“看看哪扇窗户没有关,将它丢到屋子里去,记住,别被房子主人发现,也别被其他人看到。”
狄克接过小包:“如果都关着呢?”
“那就自已想办法,侍从先生。”
狄克不再多问,立刻行动。
小包有些重量,走动时,包裹里的东西互相碰撞,发出悦耳锐鸣,说明里面装的是某种金属物质。
狄克将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他绕到房屋的背面,尝试推动窗户。
不过很可惜,窗户全部上栓。
没有办法,狄克在确定四下无人后,掏出了匕首。
他将刀面插入扇叶间的缝隙,尝试挪动窗栓。
骑士之剑,绝不应用于剪络之举,狄克试图宽慰自己,但这并不是剑。
何况我只是在执行主人的命令,骑士之剑,使命优先。
很快,窗户被狄克撬开。
他推开一条缝,发现这是卧室,一个人正躺在床上。
狄克取出小布包,将其轻轻地丢入房间,以免惊动了床上的人。
之后,又将窗户关上。
狄克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但他却能断明,那是何人。
那人将左臂搭在床沿上,却不见手掌,厚厚的绷带缠在腕口,血液将其透得湿润通红。
狄克熟悉那伤口,因为那正是他用自己的剑砍的。
他没有同这个男人说过话,但他清淅记得男人惨叫豪时的音色。
回到休伯特伯爵身边后,他只是轻轻点头,忠犬便立刻转身,迈开脚步,继续行走在街道上。
尽管已经入冬,但比起埃弗里沙漠,蒙特罗丘陵的气候要温和暖和太多。
人们全部把手掌暴露在空气中,干着精细的活计。
在道路的尽头,甚至可以看到几棵大树。
对在沙漠中生活了许多年的狄克来说,这便是生机和丰饶的像征。
榆树虽然已经掉光了树叶,但它挺拔的树干以及粗壮的树枝,无不在向人类眩耀它的拙壮。
芸香树的头顶,甚至还残留一些盎然的绿色。
狄克望向休伯特,他似乎并不在意树木,却在仔细观察沿路遇到的领民。
此刻的狄克,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想要请教休伯特的冲动。
休伯特明面惩罚那个偷盗犯,暗地里却带狄克来给人送钱,狄克倒还能够理解。
不想看着男人的孩子们饿死,便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但是—
狄克向前追赶了两步:“大人。”
忠犬回头警了狄克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便转回头。
但休伯特放慢了些许脚步,狄克知道那是伯爵在等待他把话说完:
“伯爵大人,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叫我给那家人送的,应该是钱币吧?”
“别跟我说废话,”忠犬沉声道,“有话直说。”
“是,”狄克在忠犬的背后点头,“凭借手感,你给那家人准备的全部是小银币,但从重量来判断,那些小银币等价于一枚金币。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给他一枚金币呢?携带一大袋钱不方便不说,还容易被发现。”
“哼,”忠犬冷哼一声,“这点都看不明白吗?”
狄克眉头锁起:“请赐教!”
“他被我砍断了左手,盗窃的行径便无法塘塞过去,丑事很快会在附近传开,”
忠犬慢悠悠地解释道,
“如果我给他金币,必然会被人怀疑,他的钱是不是偷来的,甚至可能有人利用他过去的罪行,特意欺压他,导致我留给他保命的钱财,被人霸占。”
狄克想起了那天男人的软弱,他觉得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很高。
他抬起头,望向休伯特的背影。
忠犬,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能够将事情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
之后,忠犬带狄克走向码头和集市。
数不清的脚夫,在跳板上来来回回,将货物从船上搬上搬下。
商人会挨个拜访靠港的船只,向其推销自己的商品,或询问船上原有的货物。
集市的交易并然有序,却偶有爆满的商铺,堆挤的客人抢占了隔壁铺子门前的空间,
惹得那些老板叫骂连连。
狄克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铁质的炊具,硕大无朋的水果,厚实的毛皮大衣,精致的地毯·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活着,但狄克觉得,在休伯特伯爵的治理下的这些人,受到了忠犬的庇护,一定比大多数人,都活得轻松一点。
伯爵忽然来到了一个水果摊前,弯下腰,开始挑选起水果。
那是青山柑,乃是蒙特罗丘陵的特色水果。
休伯特伯爵似乎对青山柑情有独钟,在伯爵的书房和卧室里,狄克总能见到它的身影。
老板将休伯特挑选的青山柑,经杆秤称重后说:
“三磅又四分之一盎司,算你三磅,”老板说,“四小银币又八铜币。”
“一小银又三十六铜每磅?”休伯特皱起眉,“你果皮子是金子做的还是果粒子是金子做的?”
老板笑眯眯地说:“地道价格啦,年前第一批青山柑,新鲜得很!”
“都是丘陵人,谁不晓得谁?”休伯特说,“外面人抢着要,但丘陵人哪个缺水果吃?你要卖不光,还不得烂手里。”
“行行行,我给你抹个零,四小银!怎么样?”老板伸出四根手指。
休伯特却摇头:“三小银。”
“这怎么行!”老板连连摇头,“我还不得亏死!”
“行情就这价,你要批发给海商,价格只会更低,”忠犬说,“我再加十铜币。”
“得得得,老爷,你懂行,我也不蒙你,三小银又五十铜,我卖你了!就赚点摆摊钱“十五铜币,就这么定了,”
说着,休伯特掏出三枚小银币和十五枚铜币,拍在了老板撑着的台面上,随后面冲狄克,
“我先回去,你把青山柑装好,送我房间里去。”
语罢,休伯特拂袖离去。
瞧那脚步轻盈,似乎心情相当愉快。
看着这一幕,狄克却不禁眉。
明明刚刚给人白送一金币,忠犬眼皮都不眨一下,现在却要在这儿跟一个商贩计较这几十个铜币了?
而且人家都说了,不赚什么钱,已经是便宜卖了。
狄克搞不懂忠犬是怎么想的,这和欺压领民有什么区别?
于是装好青山柑后,自己又掏出三十五枚铜币,想要递给老板。
老板却问:“小哥,这是?”
“刚才不是说五十铜市吧,我替他给了。”
然而老板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将狄克的手推回。
狄克不解,不禁问:
“为何不收。”
老板笑道:“哈,小哥,想必才跟随伯爵大人不久吧。”
狄克闻言,异不已:
“你知道他是伯爵?”
“那你刚才———”
“以前伯爵大人来城镇买东西,被百姓认了出来,人家甚至要白送给他,伯爵却反而给了对方一笔远超货物价值的钱,并且离开时还是怒气冲冲的。
“后来我们才明白,他是为了考察领地内实际的贸易情况,而故意便装出行的,所以不想被人认出来。
“因此自那以后,只要大人穿着朴素,我们都装作不认识他,甚至将其当成外地人来跟他做生意。
“而每每这样,大人都会满意而归,大伙儿为了让伯爵开心,也都养成了这个习惯。
“你们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狄克不解。
“苦难总是多于安逸,不说远地方,就说蒙特罗丘陵内,除了咱们槽港人,哪个不是天天为了生计发愁?在槽港虽说不上享福,但只要勤奋,保管一家子饿不死。
“而且不用担心受人欺负,大人守正不阿,对待谁都不偏不倚。若是有人仗势欺人,
告到大人那里去,大人必将秉公执法,绝不偏姑息。
“咱们都晓得,是佩顿大人为槽港带来的这一切,他就是槽港的骄傲,所以领民们,
也都想要替他做些什么。”
他抱着一兜的青山柑,心中感触良多,却不知如何表达。
狄克记起密克对他所说的话,忠犬是密克见过的最像男人的男人。
也许密克的话没错,可身为忠犬侍从的狄克,却不禁思考,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和忠犬一般强大而全面呢?
这时老板对狄克说:
“不过,小哥,我跟你说的话,千万别跟伯爵大人讲,若是他知道领民们合起伙疏骗他,他必将感到郁闷,也将失去同我们并价还价的乐趣。”
狄克皱眉:“你是我跟你们一起骗他?”
“没错,”老板不假思索地点头。
真正的骑土,狄克想,绝不应该撒谎,
但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