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珏引领二人穿过那道由巨大砗磲与发光巨藻缠绕而成的拱门,才算真正踏入了璃渊龙宫的内廷领域。眼前的景象让莫宁那双惯见幽冥死寂的眼眸也微微眯起。
宏伟,毋庸置疑。
巨大的廊柱并非凡间石材,而是整块的幽蓝海髓晶雕琢而成,内里仿佛冻结着万载寒流与星辰碎屑,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穹顶高远,镶嵌着无数硕大的夜明珠与自发光的奇异珊瑚,将下方照耀得恍若水下白昼,却又因海水的折射与阻隔,投下晃动模糊的影,平添几分不真实感。宫殿群鳞次栉比,延绵至视野尽头,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珍稀的深海宝矿、巨兽骨骼、乃至完整的千年沉船残骸都被巧妙地融入建筑之中,诉说着璃渊龙宫亘古的积累与权势。
但这宏伟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衰败与窒息感。
许多廊柱与壁雕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死亡沉积物,如同某种蔓延的苔藓或菌斑,吞噬着原本的光泽。一些本该流淌着灵光脉络的阵法纹路显得黯淡无光,甚至出现了断裂。巡逻而过的龙宫卫队装备精良,面色冷硬,眼神中却缺乏生气,只有一种机械的警惕与麻木,他们的鳞甲碰撞声在过分寂静的宫苑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规则枷锁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深海植物腐烂、灵能衰变以及某种陈旧血锈般的沉闷气味,压得人胸腔发闷。
森严的等级制度更是无处不在。不同身份的水族行走在不同的水道上,泾渭分明。高阶的龙族或贵族昂首阔步,眼神倨傲;中低阶的侍从与卫兵则躬身低首,步履匆匆,不敢有丝毫逾越;而那些明显属于“罪裔”或奴仆种族的,更是匍匐在最边缘的阴暗水道里,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地缝之中。
莫宁与澜蓝的出现,如同在粘稠的死水中投入了两块异石,瞬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惊疑、审视、厌恶、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毒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若非前方有四太子沧珏引路,恐怕立刻就会有无数的刀兵与法术招呼上来。
盘查接踵而至,远比外围更加严密和充满刁难。
每过一道宫门,都有不同的将领带队拦截。他们对着沧珏尚且保持表面礼节,但转向莫宁与澜蓝时,语气立刻变得生硬冰冷。
“站住!验明正身!”一名脸颊生着骨刺的将领拦住去路,目光如刀,刮过莫宁周身那无形的幽冥气息,毫不掩饰嫌恶,“阴诏司?陆上的鬼魅组织,也配踏足我璃渊圣宫?你,散去周身死气,接受‘净海符’洗涤!”
莫宁眼神一寒,未等他开口,沧珏已温和道:“鲛厉将军,莫令使乃父王贵客,身负异功乃其特质,并非污秽,净海符就不必了。”
那鲛厉将军面色难看,却不敢直接顶撞沧珏,只得冷哼一声,又将矛头指向澜蓝:“她!璎鱼罪裔,血脉不祥,按律需搜身检视,以防携带秽物,亵渎宫闱!”说罢,竟真有两名女性卫兵上前,眼神冷漠,就要动手。
澜蓝身体瞬间绷紧,指尖微不可察地凝聚起一丝极寒水汽。
莫宁踏前半步,周身死气如墨晕散开,虽未暴动,却让那两名女卫动作一僵,如坠冰窟。他声音冷得能冻结水流:“阴诏司令使,代表司内威严。触碰她,即是挑衅阴诏司。尔等,可想清楚了?”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呵呵呵……”一阵华丽慵懒的笑声打破僵局,大太子沧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附近,倚在一株巨大的红珊瑚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好大的威风啊,陆上的使者。不过嘛……”他目光黏腻地滑向澜蓝,从头到脚,慢条斯理,“鲛厉将军也是职责所在。澜蓝姑娘久离海境,这身段模样倒是比小时候更出挑了,这检查嘛,自然要更‘细致’些才好。不如……由本太子亲自来?”
他说着,竟真的踱步上前,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尖缭绕着一丝暧昧的粉紫色灵光,直向澜蓝的脸颊抚去。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玩弄之意。
莫宁眼底杀机骤现,幽冥死气几乎要压制不住。就在他即将出手的瞬间,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是澜蓝。
她依旧微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却清晰冷静地响起,在这压抑的环境中如同碎冰相撞:“大太子殿下,自重。”
沧溟动作一顿,挑眉,似乎没想到她敢直接拒绝。
澜蓝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奇异地传遍了周围:“据《璃渊律·海宪篇》第七章第四条,太子之尊,无故不得近身检视携宝使臣,尤其涉异性者,避嫌为首要,违者视同亵渎海宪,需赴‘律刑台’自辩。又据《宫禁规仪》第九款,搜检女性使臣,需由三位以上‘净海嬷嬷’同时于‘澄明镜’下进行,全程记录水镜,报备宗正堂。请问大太子,您是欲以身试法,还是此刻能请出三位净海嬷嬷与澄明镜?”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在场每一个熟知律法的龙宫之人心中。
沧溟脸上的轻浮笑容瞬间僵住,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怒,显然没料到这个“罪裔”竟如此熟悉龙宫律法,且敢当众引用驳斥他。
周围的将领卫兵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龙宫律法森严,澜蓝所言句句属实,甚至细节都分毫不差。
二太子沧漩冷哼一声,瞥了沧溟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丢人现眼。”不知是说沧溟的行为,还是指他被一个罪裔问住。
三太子沧昱则忍不住出声:“大哥!澜蓝姐姐说得对,你怎可如此无礼!”
四太子沧珏适时打圆场,叹息道:“大哥也是关心则乱,怕有疏漏。澜蓝姑娘熟知律法,所言极是。鲛厉将军,按规矩办事即可,莫要再多生枝节了。”
沧溟脸色青白交加,狠狠瞪了澜蓝一眼,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阴毒的杀意,但终究悻悻地收回了手,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模糊的狠话:“好个牙尖嘴利的罪裔……咱们,走着瞧。”
盘查继续,但经过这番波折,那些将领卫兵显然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刻意刁难,程序性地查验过沧珏的手令和莫宁携带的阴诏司文书后,便予以放行。
接下来的路上,气氛更加诡异。沧溟消失不见,沧漩冷着脸走在最前,仿佛不愿与之为伍。沧昱则试图靠近澜蓝说些什么,却被她以沉默的摇头拒绝。沧珏依旧温和地引领着,偶尔介绍几句沿途景观,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莫宁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那些辉煌与衰败交织的景象,将沿途明哨暗岗、能量流动节点、以及那些隐藏在华丽装饰下的细微裂痕与污迹一一记在心中。他对澜蓝的出手阻拦并不意外,但对她如此熟悉并利用龙宫规则化解危机的方式,却留了心。这个蓝令使,远比他想象的更了解这座深海囚笼,也更善于在其中生存。
终于,他们抵达了一座相对偏殿,殿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墨玉匾额,上书“碧波殿”三字,字迹柔和,却透着一股不易接近的疏离感。
“二位暂且在此休息。”沧珏停在殿门前,笑容依旧无懈可击,“龙珠交割事宜已上报,最迟明日应有回复。期间若需什么,可吩咐殿内侍从。只是……”他语气微顿,略带歉意,“龙宫近日戒严,还请二位莫要随意走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这看似体贴的叮嘱,实则是软禁。
莫宁面无表情地点头。
澜蓝微微屈膝:“谢四太子殿下。”
沧珏笑了笑,又客气两句,方才转身离去。他一走,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来自这座宫殿本身的窥视与禁锢感。
碧波殿内布置清雅,却冷清得可怕,所有物品都透着一股久未有人居住的冰冷。殿门无声合拢,隐约能感觉到门外加强了守卫。
莫宁走到殿中央,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澜蓝身上。她正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被阵法扭曲的光怪陆离的海底景象,侧脸线条依旧冰冷紧绷,仿佛刚才那个以律法言辞逼退大太子的不是她。
“你对此地很熟。”莫宁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包括那些繁琐的规则。”
澜蓝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许久,才低声道:“小时候……被迫学过很多。”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莫宁能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下深藏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与冰冷恨意。
他没有再问。只是同样望向窗外那一片被禁锢的、扭曲的“美景”。
龙珠尚未交割,他们已深陷囹圄。四条性格迥异、各怀鬼胎的龙太子,一座表面辉煌、内里腐朽窒息的龙宫,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关于死亡太子与古老叛乱的疑云。
麻烦,才刚刚开始。而他感知到,怀中那枚来自阴诏司、用于紧急联络的墨玉符,在这深海龙宫的重重禁制下,正变得愈发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