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桥头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扩散,便被四太子沧珏那层温润如玉、无懈可击的谦和表象消弭于无形。
他言语得体,姿态从容,既全了敖巡巡海卫将军的颜面与职责,又恰到好处地彰显了身为龙宫太子的气度与对“贵客”的重视,一番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滴水不漏的周旋,将一场可能爆发的冲突化解于萌芽之中。
敖巡及其麾下那些如同礁石般冷硬的守卫,在沧珏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斥责与示意下,只得悻悻然收起兵刃,如同退潮般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了通往龙宫深处的道路。
只是,他们投向莫宁与澜蓝背影的目光,依旧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深海寒铁,冰冷、锐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审视,仿佛要将这两道陌生的身影彻底看穿、烙印在灵魂深处。
沧珏在前引路,步伐从容,衣袂飘动间带起细微的水流,仿佛他不是行走在危机四伏的龙宫重地,而是漫步于自家庭院。莫宁与澜蓝紧随其后,正式踏入璃渊龙宫的外围领域。
一过那无形的界限,周遭的光线骤然晦暗了几分。并非光线不足,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压抑感扭曲了感知。宏伟得超乎想象的建筑群在幽暗中绵延,巨大的珊瑚丛如同狰狞的鬼爪,缠绕着宫殿的基柱,散发出的幽幽磷光勉强照亮前路。并非陆地上的温暖明珠,而是某种深海生物分泌出的冷光,蓝绿交错,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水流在这里也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饱含灵质碎屑的墨汁,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与悲伤的气息。
莫宁周身弥漫的幽冥死气在这环境下非但没有被排斥,反而似与这龙宫的深沉死寂产生了某种共鸣,运转得更为隐晦流畅,却也引得更远处阴影中投来更多警惕、厌恶的窥视。他能清晰感受到,无数道神识如同带着吸盘的触手,细细密密地扫过他与澜蓝,尤其在澜蓝身上停留更久,那其中混杂着轻蔑、好奇、以及一种近乎恶毒的审视。
澜蓝的面色比方才在桥头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她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冰冷光线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情绪。但她挺直的背脊和丝毫不乱的步伐,却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种无处不在的恶意窥探,又或是将所有的波澜都死死压在了冰封的海面之下。
“方才桥头之事,让莫令使与澜蓝姑娘受惊了,还请多多见谅。”沧珏温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暖流般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压抑,“敖将军职责所在,镇守宫门,难免谨慎了些,言语间若有冲撞,还望海涵。”
他话语谦逊,将责任轻巧地推给了“职责”,显得通情达理。随即,他话锋微转,语气中染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浓重的悲戚与无奈,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在粘稠的水流中化开,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唉……想必二位远道而来,也已有所耳闻。我璃渊龙宫近日……遭逢巨变。我之长兄,龙宫储君,不久前突染恶疾,药石罔效,竟……不幸薨逝。”
他顿了顿,仿佛难以承受这悲痛,声音低沉了几分,“父王骤失爱子,悲痛过度,龙体欠安,已下旨闭关静修,暂不见外客。如今龙宫内外诸事,皆由我等兄弟几人暂时代为料理。”
莫宁目光微闪。突发恶疾?这等修为的龙族太子,会如此轻易被疾病夺去性命?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冰封一片,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沧珏继续道:“父王闭关前,忧心国事,特旨册封我与其他三位兄弟皆为太子,嘱我等兄弟同心,共维海境稳定,贤者……日后居之。”他说得恳切,仿佛这只是一项不得已而为之的沉重责任。
莫宁心中那丝怪异感再次浮现。四海之内,从未闻一宫同时册封四位太子之理。老龙皇此举,非但不能安定人心,简直如同将四头饥饿的海鲨投入同一片水域,明摆着要激起无尽厮杀。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澜蓝,却见她依旧低眉顺目,对此等明显违背常伦的诏令毫无反应,仿佛这在璃渊龙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在这时,前方蜿蜒瑰丽的珊瑚廊道转角,水流忽地扰动,传来几声意味不同的轻笑。
“哟,四弟真是好兴致,不在殿内处理政务,倒有闲心亲自做这引路的差事?”一个华丽慵懒,带着几分靡靡之音的声音率先传来。只见一位身着锦鳞华袍的男子倚在廊柱旁,容貌昳丽绝伦,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与算计。他手中把玩着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目光却像滑腻的水母,黏腻地在澜蓝身上扫过,毫不掩饰其中的兴味与占有欲。“这位便是昔日璎鱼族的明珠?果真……我见犹怜。”
大太子,沧溟。
沧珏面色不变,含笑应答:“大哥说笑了,莫令使与澜蓝姑娘远道而来,护送重宝,小弟岂敢怠慢。”
话音未落,另一个冷硬如铁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不悦:“怠慢?四弟,你可知带入外来污秽之气,尤其是……罪裔,靠近圣宫核心,本身就是最大的怠慢与不敬!”阴影中,二太子沧漩缓步走出,他身形挺拔,身着暗色鳞甲,面容冷峻,目光如两道冰锥,狠狠刺向莫宁与澜蓝,尤其在莫宁周身那无形弥漫的幽冥气息上停留最久,厌恶之情溢于言表。“龙珠交割,按律由巡海卫接管送入即可,何须他二人深入?”
沧珏正要解释,一个清朗明亮,却略显急躁的声音响起:“二哥此言差矣!父王有旨,贤者居之。阴诏司奉命护送,一路艰辛,我等岂可如此怠慢功臣?更何况,澜蓝姐姐离家多年,如今归来,正是我等以示海境宽容之时!”一道身影快速靠近,来者是一位看起来年纪最轻、眼神清澈明亮的龙子,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真诚与些许愤慨,正是三太子沧昱。他直接走到澜蓝面前,眼神关切,“澜蓝姐姐,一路可还顺利?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四位太子,四种态度,在这幽暗的廊道中碰撞出无形的火花。
沧溟的拉拢与贪婪,沧漩的排斥与敌视,沧昱天真直率的维护,以及沧珏那无懈可击的温和与圆滑。
莫宁冷眼旁观,只觉这深海龙宫比阴诏司的冥狱还要令人窒息。这些龙子,一个个披着华丽鳞甲,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眼底深处却燃烧着对权位的渴望与对彼此的提防。他只想尽快将那烫手的龙珠交割,然后立刻离开这污浊扭曲的是非之地。多停留一刻,都感觉周围的暗流又多粘稠了一分。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扫过澜蓝时,那丝怪异感愈发鲜明。
面对沧溟那近乎调戏的审视,她无动于衷;面对沧漩毫不掩饰的敌意与羞辱,她沉默以对;甚至面对沧昱真诚却可能引来更多麻烦的维护,她也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这种平静,太不寻常了。那不是逆来顺受,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极致的隐忍,仿佛一头蛰伏在万丈海渊下的巨兽,将所有的利齿与咆哮都死死压抑在沉默的躯壳之内。她似乎对眼前这四位太子各怀鬼胎的局面毫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就在这暗流涌动、言语机锋交错之际,莫宁敏锐的神识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能量波动。并非来自眼前四位太子中的任何一位,也非来自周围隐藏的守卫。那波动阴冷、晦涩,带着一种极其古老的怨毒与死寂之意,一闪即逝,源头似乎指向龙宫更深处,那被重重禁制封锁的区域。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注意到澜蓝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莫宁的眼睛。
她……也感觉到了?
“好了,此处非叙话之地。”沧珏适时出声,打断了这微妙而紧张的对峙,他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莫令使,澜蓝姑娘,一路劳顿,不如先随我去‘碧波殿’稍作休整。龙珠交割事宜,我已命人加紧筹备,很快便会安排正式仪程。”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无懈可击。
莫宁深深看了一眼澜蓝那冰封般的侧脸,心中疑窦丛生。这璃渊龙宫,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诡异。太子的死,老龙皇古怪的诏令,四位龙子明显不合常理的并立,还有澜蓝那异常的反应,以及刚才那一闪而逝的诡异波动……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而他和澜蓝,似乎正被这漩涡的力量,一步步拖向深渊的最暗处。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跟上沧珏的步伐。无论如何,先见到龙珠再说。至于这龙潭虎穴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他倒要好好窥探一番。幽冥死气在他体内无声流转,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撕裂这厚重伪装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