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套马杆
在皇帝的严令下,厂卫、缇骑、衙役倾巢而出,在京师的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荡。
一时间,茶馆酒肆禁若寒蝉,人人谈“檄”色变,总算是把汹涌的物议给压了下去。
可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朝廷能堵住一时,却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那封《告天下臣民讨虏书》如同燎原星火,开始在大明各地悄然出现,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陕西自不必多说,这里曾是各路义军活跃的舞台,也是汉军的老家。
派往此地的探子们简直如鱼得水,迅速便将檄文散布到了三边各镇。
然而,留守的边军将士对此反应却颇为复杂。
多年欠饷、食不果腹的窘境,早已磨灭了他们保家卫国的热情。
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鞑子,他们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
只要能填饱肚子,管他打谁,保准是指哪打哪!
甚至还有不少人,在暗中期盼着朝廷赶紧吃几个败仗。
如此一来,汉王不就有借口出兵了吗?
届时,或许又是另一番天地。
在福建泉州,这封檄文一经贴出,便立刻传到了郑芝龙的耳中。
对此,这位雄踞东南的海上霸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甚至还专程派郑芝凤出面,把几名探子请到了他的老巢安平港,详细询问了此事经过。
听闻四川愿与大明暂息干戈,共御外辱后,郑芝龙连连抚掌盛赞:“汉王深明大义,郑某佩服!”
可一旦谈到缔盟或者抗清一事时,他却话锋一转,以“郑家善于舟揖风浪,拙于陆战厮杀”为由,一口回绝。
很显然,郑芝龙只想守着他的庞大舰队和贸易网,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海上皇帝,根本无意卷入陆上纷争。
而在湖广的谷城,刚刚接受招安不久的张献忠看到檄文后,却是勃然大怒。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江瀚好歹也是造反的老资历,怎的如此糊涂?!”
在张献忠看来,如今皇帝老儿正被鞑子搞得焦头烂额,正是扯旗造反、大展拳脚的天赐良机!
可他江瀚非但不趁机出兵,反而搞什么“休兵讨虏”,简直是迂腐不堪,错失良机!
“老子可不能陪他犯傻!”
思前想后,张献忠决定甩开膀子单干,暗中下令加紧筹备,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再举反旗。
相比之下,屯兵于南阳的罗汝才则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到底是造反的老前辈,这一手看似迂腐,实则却是以退为进。”
“这封檄文分明是以大义收揽人心,志不在小啊!”
于是罗汝才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下令各部谨守营盘,既不响应张献忠的躁动,也不明确表态支持檄文,只是暗中加强了与四川方面的联系。
值此乱世,多备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至于潜入北直隶的探子,几经周折后,总算是抵达了广平府地界。
再往前,便是清军游骑频繁出没的交战局域,大队虏兵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为确保安全,他们只能在平乡一带潜伏下来,设法创建连络点,密切观察前线战局。
而巧合的是,此时的卢象升正囤兵于百里外的巨鹿县。
这位身处一线的督师,尚不知道千里外的四川,已经有人发出了檄文号召天下讨虏。
即便知道,他也无暇他顾。
远水解不了近渴,卢象升正求爷爷告奶奶的向各州县求粮呢。
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的部队一直得不到补给,早已弹尽粮绝。
当初在保定府时,巡抚张其平便以各种借口拒绝提供粮。
卢象升好说歹说,张其平才象征性地拨发了一点折色银子,让各军自行采购粮食。
可在这兵连祸结之年,各地百姓早已自顾不暇,官商豪绅们更是紧闭仓门,坐地起价。
市面上根本无粮可买,银子握在手里跟废铁没什么区别。
屋漏偏逢连夜雨。
恰逢此时,远在昌平的陈新甲听信了假情报,上报朝廷说清军大举西进,意图威胁井陉、固关,进入山西。
他言之凿凿地奏报,说清军已经攻破了山西龙泉关。
为了取信于人,陈新甲甚至还拉来山阴县令张启运为其背书。
这则严重失实的消息,直接影响了中枢的判断。
兵部据此认为,清军有进入山西的意图。
于是中枢连发数道命令,催促卢象升立赶往龙泉关一带堵截,以防虏骑深入山西。
可卢象升领兵多年,并非纸上谈兵之辈。
他很清楚,此次东虏南下,主要是沿着太行山和大运河一线活动。
目前其兵锋才及真定府附近,怎么可能突然大规模北返西进?
更何况,陈新甲在塘报中称,清军主力十一月二十二日尚在真定附近。
仅仅隔了一天,二十三日便出现在两百多里外的龙泉关。
除非虏兵肋生双翅,否则绝无可能!
再者,鞑子放着离真定仅十馀里的固关不打,非要绕远路去攻龙泉关,于理不合。
基于以上种种判断,卢象升在收到命令后,并未第一时间分兵前去堵截。
可他能保持冷静,却架不住队伍里有人心怀鬼胎。
大同总兵王朴此时又跳了出来。
他早已被清军吓破了胆,根本不想在平原上与虏骑野战,一心只想退回相对安全的山西腹地。
于是他连连上书,夸大山西方向的“威胁”,请求朝廷将他调回山西布防。
为了达到目的,王朴甚至不惜散布假情报,混肴视听。
在王朴等人的鼓噪下,卢象升开始渐渐动摇,怀疑是否真有清军窜入了山西。
在他尤豫不决时,紫禁城里的崇祯最终拍了板。
朱由检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下令兵部飞檄前线,要求卢象升立刻分兵。
大同巡抚叶廷桂、山西巡抚宋贤,再加之王朴的大同兵,三部共同返回山西,去阻击那支只存在于塘报上的清军。
一番扯皮与强行征调之后,卢象升摩下原本的三万兵马,被硬生生分走大半o
最终只剩下了杨国柱、猛如虎等部,合计一万一千人。
而此刻,在他附近,是多尔衮所率领的西路清军主力,兵力多达两万五千以上!
就在这种兵力悬殊、粮草断绝的情况下,一封檄文横空出世,狠狠地扇了皇帝一个耳光。
为了挽回颜面,朱由检再次下达严旨,催促卢象升率领万馀饥疲之师,主动出击,查找清军主力决战。
接到这封催命的圣旨后,卢象升心中一片冰凉,充满了绝望。
自从京师陛见,与杨嗣昌、高起潜等人不欢而散后,他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
无非是像昔日的袁崇焕一般,在西市走一遭罢了。
如今支撑他的,不过是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以及“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信念而已。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还不如多杀几个鞑子,以此报效皇帝的知遇之恩。
然而,直到接近权力中枢后,他心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君父形象,就越是崩塌。
猜忌多疑,刻薄寡恩,遇事推诿,毫无担当。
不仅不信任他这个天子门生,反而以宦官监军,处处掣肘;
不听信前线主帅的判断,偏要于深宫运筹惟幄,降旨督军。
时而议和、时而决战,遇事则推诿塞责,反复无常,简直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
而朝中衮衮诸公,更是让他齿冷。
杨嗣昌口蜜腹剑,只知逢君之恶;
陈新甲糊涂颟预,不谙军事;首辅刘宇亮夸夸其谈,德不配位;
监军高起潜畏敌如虎,不听调遣。
环顾朝堂,竟无一人可依可靠!
随着失地不断增加,卢象升只能在君命的再三催促下,提兵南下查找清军主力。
他抱着“将军死绥,有前无却”的决心,率领一万饥兵,一路从保定府追击到了顺德府。
行至巨鹿县时,部队实在走不动了。
连续的行军、缺粮导致的虚弱,使得军中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时值深冬,华北平原上早已是积雪盈尺,凛冽的寒风象是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营地内外的树,不论粗细都被扒了个精光,惨白惨白的树干,看着像冻硬的骨头。
士兵们蜷缩在夯土营墙下,冻裂的手拢着袖子,拼命往火堆边凑。
火堆由几根树干搭着,上面还架着豁口的铁锅。
锅里的雪水正冒着泡,水面上还飘着几截泡得发白的醋布、以及皮鞋带。
饿得急了,他们只能从辔头上拆下些皮料来果腹。
没人说话,只听见牙齿嚼带子的声音,咯吱咯吱作响。
嚼得牙酸了,士兵只能随手舀起一勺雪水,勉强用以佐餐。
每个人的喉结都在艰难地上下滚动,脸上是麻木的饥饿。
卢象升站在不远处,一身白袍上落满了积雪,攥紧的剑柄硌得掌心生疼。
他张了张嘴,朝着身旁的亲兵吩咐道:“把我的五明骥牵来吧让弟兄们开开荤。”
“即便吃不上肉,喝两口肉汤也行。”
一旁的猛如虎和副将刘钦闻言,连忙上前劝道:“军门!万万不可!”
“且不说马儿跟随您征战多年,要是杀了吃肉,万一有事,连突围都突不出去!”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道:“突围?”
“为今之计,卢某还能往哪儿去?”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可就在几人争执不下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卢象升生怕敌军来犯,立马带人赶了过去,可等到营门处,他才发现来的竟然是一群百姓。
他们有老有少,穿着单薄的棉袄,手里拎着些布袋子,冻得脸通红。
经他细问后,卢象升才知道这是附近大名、顺德、广平府的百姓。
打头的是个乡老,头发胡子花白。
看见卢象升,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未语泪先流。
“卢公,咱三郡百姓来看您了。”
“自从大名府一别,如今已有五年矣,不知您可曾记得小老儿?”
见着眼前的乡老,卢象升恍若隔世。
这不是当初他任大名兵备道时,平乡县王固村的族老吗?
八年前,他升任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整饬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顺德三府。
当时流贼肆虐,卢象升抽集壮丁,训练乡勇时,就曾与眼前的老者打过交道。
那乡老的手冻得冰凉,攥得却极紧。
他看着卢象升枯槁的面容,顿时泣如雨下:“卢公昔日也是俊后生,怎得如此憔瘁?”
“天下动荡快十年了,明公出万死不顾,率先为天下苍生挺身而出。”
“定然是朝中奸臣当道,明公一片孤忠,反倒遭人嫉恨排挤!”
“乡亲们都听说了,如今将士们奉调出关,抗击东虏,哪个不想家?”
“天可怜见,辗转于荒野兵锋间,竟然连一顿饱饭吃不上!”
他擦了把泪,言辞恳切:“卢公听小老儿一句劝,不如先移师到广平、顺德府城暂歇,广召忠义之士。”
“三郡乡亲们但凡听卢公之名,哪个不欢欣鼓舞?”
“当初要不是您编练乡勇,大家早已死于乱兵贼寇之手;如今要不是您挡在前面,咱们又要深陷挞虏兵祸”
“三郡子弟同心戮力,只要您登高一呼,赢粮景从者必有十万之众!”
“比起您如今孤立无援,岂不是天壤之别?!”
卢象升看着眼前的老者,又看了看后面的百姓,眼框一下子模糊了。
铁打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紧紧握住老者的双手,泣不成声:“卢某————多谢父老乡亲厚爱!”
“可如今严旨迭下,卢某旦夕将死之人,又怎能再拖累诸位父老!”
“回去吧,眼下鞑子正往这边赶呢。”
“明公!”
“明公!”
“听小老儿一句劝
”
说完,他猛地止住泪水,不顾眼前老者的苦苦哀求,回头喊来猛如虎和刘钦:“把乡亲们送回去,再分些人手,护送他们安全到家。”
两人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的转身回营点人,可喊了好几声,营里的兵丁却没一个应声。
人群沉默着,象一块的生硬石头。
士兵们都低着头,有的攥着手里的破枪杆;有的攥着身上的衣甲,也不说话。
一些年轻的士兵偷偷抬了抬头,看了眼远处卢象升的背影,又赶紧把头埋下去。
他们不是不愿听令,是怕。
怕这一去,再回来时,营盘没了,同袍没了,连卢督师也没了。
最后好说歹说,军中才勉强挑出了五十多人。
都是些年纪最小、尚未成婚的小伙子。
他们一个个都红着眼,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送走百姓没多会儿,营外又有人来了。
来人名叫姚东照,他领着一支车队,拉了十几车粮食停在营门外。
姚东照是当地的生员,听闻卢象升军中缺粮,竟变卖家产,筹集了七百斛粮食牵来劳军。
看着车上的粮食,卢象升眼圈又红了。
军中缺饷缺粮这么久,久催兵部不至,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百姓们站了出来。
他紧握着姚东照的手,声音哽咽:“姚生雪中送炭,卢某————无以为报!”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将其解下来,郑重地递给了姚东照:“卢某如今子然一身,身无长物。”
“此剑随我多年,今日相赠聊表寸心,万勿推辞!”
姚东照接过剑,手指摩挲着剑鞘,眼含热泪:“督师,不知————不知何时才能再与督师相见?”
卢象升望着京师的方向,又看了看身边面有菜色的将士,长叹了口气:“我率数万山西儿郎入京勤王,未竟全功。”
“如今————东虏攻势未衰,前途难卜。”
“此战若能得胜,扫清胡尘,我当与姚生再会于京师,共饮凯旋;”
“徜若兵败,此身便付与疆场,以血肉滋养故土,亦算死得其所。”
“他日若天下承平,你再拔出此剑时,如有寒光流转,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
姚东照闻言顿时泣不成声,他抱着怀中宝剑,对卢象升深深一揖,肩头止不住发抖。
得了大名府百姓和姚东照的资助,将士们总算是能饱餐一顿了。
可就在众人沉沉睡去时,在营地的一个军帐里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目睹了白天的所见所闻,猛如虎和刘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为卢象升寻得一线生机。
可究竟怎么做,谁来做,两人却争执不下。
昏暗的营帐里,油灯如豆。
猛如虎背着手来回踱步,语气焦灼:“不能再等了,必须想办法让军门离开!”
“军门是我宣大的主心骨,万万不可折在此地!”
一旁的刘钦却叹了口气,沉声道:“可是————督师的脾气你我都知道,他岂是临阵脱逃之辈?”
“今天督师连大名府都不愿意去,生怕连累了当地的父老乡亲,咱们又如何能劝得动?”
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你我应该都清楚昔日袁崇焕下场,要是督师回去了,照样难保性命。”
“依我看,他这是已经心存死志,想要一死报效君恩。”
猛如虎闻言,攥紧了拳头:“那也比死在这儿强!”
“军门就算不再领兵作战,放到后方理政也有大用!”
“就算用强!绑也得把军门绑走!”
“我意已决,由刘副将你护着军门冲出去,我领兵殿后!”
刘钦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沉声道:“不可!”
“猛总兵,你是蒙古出身,此事————恐怕还得你来办。”
猛如虎闻言一愣,随即脸上涌起一股怒色:“刘副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猛如虎虽是蒙古降人出身,但归降以来,披肝沥胆,天地可鉴!”
“你岂可以蒙鞑蔑视于我?”
正说着,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刘钦见状,连忙按住他的手,解释道:“猛总兵息怒,刘某绝无轻视之意,更非质疑你的忠勇!”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的意思是,由你去办,在战况最激烈、无暇他顾之时,想办法送督师出去————”
猛如虎依旧馀怒未消,冷冷道:“如何护送?督师岂会听我的?”
刘钦也不废话,从军帐的角落里拿来了一根套马杆。
看着猛如虎疑惑的目光,他连忙解释道:“这是先前从鞑子手里缴来的。”
“我记得————你们蒙古人,似乎善于套马?”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找个机会,把督师的马给套了,强行把他从战场上带走。”
“实在不行,套人也可以!”
“只要你带着督师冲出去,我必定拼死断后,为你创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