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杀贼立威
面对清军此次大举入寇,大明朝的庙堂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杨嗣昌与卢象升各自提出了一套战略方案,彼此针锋相对。
基于对当前局势的判断,卢象升认为破敌有望。
他指出,东虏虽然号称十万,但其分兵八路,铺陈于广袤的京畿腹地,早已犯了兵家大忌。
分兵则力弱,朝廷如果能集中精锐,攻其一路,未必不能战而胜之。
满洲八旗固然骁勇善战,但卢象升率领的两万宣大标营亦非弱旅,都是敢战能战的精锐。
这份底气,来源于他在宣大时的苦心经营。
通过整饬军备、汰弱留强,广置战马军械等措施,卢象升确实把山西三镇锤炼成了一支难得的劲旅。
他坚信,只要自己亲率两万精锐,再汇合关宁、登莱等地勤王兵马,形成合围之势,完全有能力将其中一路清军聚而歼之。
东虏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分兵掠地,根本原因还在于明军各部畏敌如虎,无人敢主动撄其锋锐。
唯有迎头痛击,将贼寇打疼、打怕,使其知道大明尚有血性男儿,他们才会投鼠忌器,被迫收缩兵力,不敢再四处劫掠。
如此以来,畿辅、山东、北直隶的千万百姓,才有一线生机。
卢象升的判断不无道理。
此时,中原地区的流寇已经平息,张献忠、罗汝才等部纷纷受抚。
虽然四川贼寇动向不明,但有洪承畴、孙传庭的五万秦军坐镇,一时半会也不至于被打穿。
虏酋皇太极正在关外与祖大寿周旋,无法亲临一线指挥。
此正是大明与东虏进行大兵团会战,一举扭转颓势的良机。
然而卢象升的这番谋划,在杨嗣昌与朱由检看来,却是不识时务的莽撞之举。
他们的战略内核只有四个字:保卫京师。
在皇帝和大臣们看来,只要北京城安然无恙,其他地方哪怕被鞑子蹂得再惨,也不过是暂时的阵痛而已。
所谓“虏骑如蝗,掠食于野,待其抢掠已饱,车载重负,行动必然迟缓,归心亦切。”
届时,朝廷再以精锐之师扼守要道,寻隙出击,阻断东虏北归之路,方可事半功倍。
至于卢象升想要主动出击,门儿都没有。
要是把宣大精锐尽数带离京畿,鞑子虚晃一枪,杀个回马枪直扑京城;
届时谁来护卫陛下,谁来护卫社稷宗庙?
还是老老实实的在京郊呆着吧。
当然了,这种明显消极避战、坐视百姓遭殃的策略,皇帝是绝不可能公开承认的。
于是,阴损的手段便使了出来。
在朱由检的默许和暗中授意下,杨嗣昌与监军太监高起潜联手,开始处处掣肘卢象升。
最直接的手段,便是分割其兵权与粮饷。
高起潜利用监军身份,以“统一调度、加强防卫”为名,将原本应归卢象升指挥的各地援兵划走,随后又“保卫昌平皇陵”为名,将卢象升的四千标营调给了陈新甲;
而杨嗣昌则坐镇兵部,在粮饷补给上刻意叼难,使其难以维持大军出征。
卢象升空有“总督天下援兵”之名,可他能直接指挥的部队,竟然比在宣大时还少。
在宣大时,他手握三万雄兵,可北御挞虏,内镇流寇。
可现在反倒处处受制,这仗又如何能打?
就在大明中枢还沉浸于内耗中,互相倾轧之时,前线突然告急。
清军一部由顺义南下,兵锋锐不可当,直指京师东直门而来!
消息传来,朱由检与杨嗣昌这对君臣顿时慌了手脚。
大敌当前,他们也不敢再搞什么掣肘,连忙下令让卢象升率军迎敌,以解京师之围。
而兵临东直门下的,正是多尔衮率领的左翼大军前锋。
这支部队由固山额真阿山统领,兵力约八千,多为精锐的马甲兵跟役,骑射娴熟,战力强悍。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卢象升率宣大精锐火速赶至东直门外。
马蹄踏过荒芜的田野,远处清军的猎猎旗帜已然清淅可见。
连日来的胜利,早已让这群满洲八旗骄狂不可一世。
他们见到明军非但没有据城固守,反而敢出城列阵,当即便呼啸着汇聚起来,准备冲杀一番再说。
清军战术依旧是其惯用的套路,却极为有效。
前锋数千骑兵并不急于直接冲阵,而是在明军阵前一箭之地外开始游走,形成巨大的压迫圈。
这些马甲兵骑术精湛,在马背上不断开弓放箭,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抛射向明军的数组。
他们企图用连绵不断的攒射扰乱明军队形,打击士气,查找薄弱环节。
然而,卢象升摩下的标营早已今非昔比,全然不是一见虏骑扬尘便两股战战之辈。
只见明军阵中令旗挥动,金鼓响彻战场。
处于最外围的刀盾手迅速蹲下,将高大的盾牌重重顿在地上,形成一道紧密的盾墙。
身后的长枪兵则将长达丈馀的长枪从盾牌间隙中伸出,斜指前方,瞬间让明军大阵如同刺猬般森然。
火统手则依托车营和盾牌掩护,冷静地装填弹药,等待敌军进入射程。
箭矢叮叮当当地打在明军的盾牌和盔甲上,明军阵中偶有伤亡,但整个军阵却岿然不动,沉默得令人心悸。
清军骑射几轮,见明军阵型不散,死伤寥寥,便失去了耐心。
为首甲喇章京怒吼一声,率领麾下披甲骑兵开始提速,如同铁锤般砸向明军左翼。
“稳住!”
“火统手,预备一”
直到清军骑兵冲至五十步内,一声令下,前排火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硝烟弥漫,冲在最前的清军连人带马瞬间倒下了十馀骑。
见明军火器凶猛,处于阵中的甲喇章京猛地吹响口哨,把马头往右一带,试图将队伍横拉到侧翼,避开铅子。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阵中的明军早已有所准备,第二排、第三排火统次第轮射,顿时打得清军骑兵人仰马翻。
利用火统制造的混乱,中军处令旗再挥。
明军的两翼骑兵分出一部前出,直奔对面仓皇逃窜的清军马队而去。
骑兵从战场两面向内合围,将清军退路给堵了给结结实实。
宣大骑兵同样久在边镇,与蒙古各部多有交锋,马术、箭法丝毫不逊于对手。
再加之刚遭受火器打击,清军骑兵根本不敢迎战,只顾着闷头逃窜。
眼见前锋要被合围,远处坐镇的固山额真阿山急了,连忙命人上前接应。
清军于是又分出五百骑兵,朝着明军杀来。
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左翼领兵的游击只好加速向前撤出战场,漏出了一道口子。
被围的甲喇章京见状大喜,连忙纵马朝着援军赶去,可不料右翼明军拍马赶上,举弓便射,眨眼间又有数人中箭落马。
留下数十具尸体后,清军前锋才堪堪撤回了本阵。
卢象升屹立于中军大之下,他身披麻衣孝服,内罩一件银色铁甲,格外显眼。
“都说东虏野战锐不可当,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道理。”
之前在宣大时,明军多是依靠坚城关隘防守,并不轻易野战,所以卢象升也是第一次在野外与清军对垒。
刚刚不过盏茶时间的交锋,他就看出了清军实力。
不论是流寇精锐还是蒙鞑主力,如果先被火器轮番射击,然后再被明军骑兵包夹,必然会慌不择路,转头就跑。
可眼前的清军不仅快速打开了缺口,还能保持队形撤回去,就足见其战阵本事。
相比于卢象升的肃然,对面的清军主将阿山则全然不同。
他见正面冲锋受挫,两翼又被包抄,不由得恼羞成怒,猛地抽了那逃回的甲喇章京一鞭。
“巴牙喇何在?!”
阿山点出各牛录中的精锐,准备亲自上前冲杀。
而明军阵中同样派出了精锐选锋,并由总兵猛如虎带队,严阵以待。
初战不利,清军主将彻底失去了耐心,挥刀怒吼,下令直接冲锋!
精锐的巴牙喇越过战场,与明军径直撞在了一起。
轰然间血肉碰撞,战场上只剩下喊杀声与金铁交击之声。
前排的盾兵被同样举盾的清兵掀翻,巴牙喇护军们穿过枪林,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
猛如虎见势不妙,连忙带人补上,与清军前锋短兵相接。
明军阵中鼓声大作,两翼的宣大骑兵在各自将领率领下,如两把尖刀,侧击清军骑兵的腰部。
战场彻底陷入了混战。
卢象升端坐于中军高处,密切注视着战场上的变化。
流矢不时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日落,虽然宣大明军善战,但清军同样也毫不示弱。
最危急时,甚至有数十名清军甲兵突破重围,杀入了中军内核。
卢象升此时也坐不住了,他手持大刀,亲临前线督战。
哪里形势危急,他那身醒目的白色丧服便出现在哪里。
主帅如此,三军更是用命,宣大将士无不以一当十,与清军绞杀在一起。
从午后直至日落,清军发动了数次冲锋,都被明军给打了回去。
夜幕悄然落下,两军阵前遗尸累累,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卢象升的一袭白袍,也被鲜血和泥泞染得污浊不堪。
见明军戒备森严,清军无奈只能鸣金收兵,暂时后退扎营。
见此情形,明军阵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可卢象升却不敢懈迨,此战清军不过八千人而已,自己可是带了两万标营,结果竟然只打了个平手。
他的心中不由得更警剔了几分。
卢象升下令部队轮番休息,自己则与亲兵顶盔贯甲,在寒风中彻夜巡视营地,以防敌军偷营。
击退清军进攻后,卢象升审时度势,判断清军受挫退去,营地可能松懈。
于是他决定趁夜劫营,扩大战果。
卢象升立刻修书,派人火速连络附近的监军太监高起潜,希望他能派出关宁军配合,左右夹击。
可高起潜这个阉竖,早已被清军吓破了胆。
他现在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高起潜接到卢象升的书信后,想都没想便断然拒绝,反而还振振有词地回复道:“卢总督稍安勿躁,我等职责在于护卫京师周全。”
“如今击退虏骑便是大功一件,何必兵行险招,徒增风险?”
“宜当稳守营寨,静观其变。”
这已经是高起潜第二次拒绝出兵配合卢象升了。
此前他就因畏战,擅自把卢象升摩下的总兵陈国威部调离,致使卢象升险些被清军合围。
堂堂总督天下兵马的重臣,竟然被一介太监屡次拒绝出兵,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卢象升得报,愤懑不已,但又无可奈何。
既然援军无望,他便决心独力为之。
于是他命人将皇帝赏赐的三万两白银悉数搬出,全部分发给了麾下将士。
随后,他又召集全军,誓师出征。
时间早已入冬,是夜天降小雪,寒风凛冽。
营中火把林立,映照着士兵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
卢象升依旧穿着一身粗麻孝服,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髻上,迅速融化。
“诸位将士!诸位同袍!”
“国难当头,本督有一言不得不发。”
“我等身为官兵,守土有责,岂能坐视挞虏纵横?”
“本督身受国恩,父丧不能守,已是不孝;若再不能杀敌报国,驱除挞虏,更是不忠!”
“此银乃陛下所赐,今天分与诸位,不为买命,只为壮行。”
“今夜月黑风高,正当效仿古人雪夜下蔡州,杀贼立威。”
他举起一碗浊酒,环视众人:“若能生还,我当与诸君痛饮;若不幸战死,他日黄泉路上,本督为诸君牵马执镫!”
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三军将士无不感奋,皆愿效死。
“愿随督师死战!”
“杀贼!杀贼!”
卢象升命人将酒水发下,并与众将约定:“今夜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
“违令者斩!”
是夜二更时分,打了鸡血的明军从营中悄然杀出。
八百精骑人衔枚,马裹蹄,在总兵猛如虎的率领下悄然出营,踏着薄雪,直扑十五里外的清军营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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