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老将相对空嗟叹
北风凛冽。
荥阳城头上,仆散忠义望着身前的索水,默然不语。
与几年前相比,仆散忠义已经急速的衰老了,不仅仅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一片,脸上的皱纹更是如同刀劈斧刻一般纵横交错。
照理说,仆散忠义正值一个将领的黄金年龄,算是壮年,身体又没有受过重伤,总不至于衰老得如此之快。
可既身为金国都元帅,国运自然即己运。
东金也已经亡了,西金又能安生多久?在大汉巨大的军事压力下,仆散忠义即便养生有方,也终究躲不过天人五衰。
蒲察世杰快步登上城头,随后就与好友兼上级并肩而立,却是看向了北方。
大河此时已经封冻,看不到粼粼波光,只能看到一片冰凌反射的白芒。
“乌者,若是要出兵,当趁着大河冰冻去争夺河内,进而去进取上党。
攻入中原方才是自寻死路,就算拆了汴梁又如何,刘贼如今已成万里大国,难道还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吗?”
仆散忠义缓缓点头:“我知道。”
蒲察世杰转过身来,定定看着仆散忠义,一字一顿的说道:“乌者,你的军略胜我百倍,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这些兵马乃是我大金最后的骨血,万万不能轻易抛洒。”
仆散忠义再次点头:“我也知道。”
蒲察世杰闻言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无奈:“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率两万大军来到荥阳?你难道没想到这可能会让汉军做出应对?甚至有可能会再起大战?”
仆散忠义同样无奈:“这些我全都知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想让我解释一下为何扫了库底子也要让大军来荥阳吗?”
蒲察世杰并不多言,只是定定看着仆散忠义。
僵持片刻之后,还是仆散忠义叹了口气,挥手将亲卫撵走。
“那好,现在我就可以明白告诉你。但你却不能外传,莫要动摇军心。”
仆散忠义扶着女墙,言语也变得艰难起来:“乌禄死在了燕京,陛下在关西大败,其实到这时候我就已经别无他法了,大金也没有了任何主动进取之力。
若不是宋国内部出了乱子,你信不信如今大金只能死守长安与洛阳了?”
蒲察世杰也颇有些庆幸之态:“宋国这场乱子来的好,不仅仅解了大金的燃眉之急,更是宣布了刘贼为叛臣,双方水火不容。”
说到这里,蒲察世杰微微睁大眼睛:“乌者,你此番前来,是为了替宋国作牵扯,好让他们能在河南有所进取?”
仆散忠义颇有一些哭笑不得之态,摊手以对:“如今大金的活路竟然只在宋国,是不是很好笑?我说句明白话,若是数年之前有人敢这般说,我一定会觉得这厮得了癔症。”
蒲察世杰也感到有些荒谬,半晌后方才理清楚思路,不由得苦笑连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我说,如今陛下就应该派人去跟宋国结盟,哪怕论个叔侄之国也可以。
然后趁着刘贼主力在幽燕之时,一南一北,夹击河南之地,总不能一点战果都没有。”
“难,难,难。”仆散忠义再三摇头:“当日毕竟是陛下攻略宋国,将那赵构逼得退位一时。哪怕那个老阉人有一分血性,半分骨气,也不会……嗯?”
这些时日,仆散忠义因为天下局势的动荡寝食难安,此时细细想来,真的能将赵构当作一个正常人来看吗?
蒲察世杰立即会意,连忙说道:“我立即去遣军使禀报陛下!”
仆散忠义摆手说道:“算了,陛下聪慧,咱们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蒲察世杰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随即止步。
两人在城头上又沉默着吹了片刻冷风之后,还是蒲察世杰忍耐不住:“乌者,如今咱们要做什么?”
仆散忠义声音尤如铁石:“等!”
“等?”
“正是。宋国再废物,也终究是万里大国,两淮精兵悍将还是有许多的,否则当日又为何能击败南征大军?
如今河南山东空虚到这份上,我还亲自来荥阳吸引汉军注意,若宋国还不能做出些事情来,宋国也合该亡国了。”
仆散忠义胸有成竹的说完之后,遥遥向东眺望,目光越过林立的木栏、壕沟、土垒,越过了横亘在荥阳城前的索水,最终落到了驻马立在汉军防御工事群之前的数名骑士身上。
李显忠似有所觉,抬头遥遥眺望荥阳城头,却因为实在是太远了,城头人影幢幢,旌旗招展,又是自下而上眺望,一时间根本看不清楚。
若是李显忠此时知道仆散忠义所思所想,一定会有哭笑不得之感。
从天下大略来说,仆散忠义想的太对了,做的也太对了,果真不愧为天下名将,几乎将手中的军事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所有的一切却都架不住宋军被辛弃疾以少了兵马迅速击败,使得从上帝视角看来,仆散忠义所做的所有谋划都跟个笑话一般。
“李太尉,你看够了吗?”
押送……或者说护送李显忠北上的锦衣卫校尉高宇有些不耐的说道:“若是看够了,咱们现在即刻出发如何?天子还在燕京相侯。”
李显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身前绵延数十里的防御阵地,失神片刻之后方才说道:“金人的防线如此坚固,果真是用了大心思的。”
高宇只想迅速了结这趟差事,因此说话倒也十分干脆:“这是自然,金贼虽然残暴,却还是聪明的,有许多精兵强将,只是挨了我军几次火炮与炸药,就搞明白了防御方法。”
说着,高宇指了指金国依托着荥阳城创建的土垒、壕沟等成体系的防御措施:“李太尉,你可别觉得这乃是金贼劳民伤财,事实上,恰恰是这种笨方法,才是最为管用的。”
李显忠连连摇头,却是想到了两淮大军。
明明早就知道汉军火器厉害,明明宋国也搞出了一些炸药,为何没有通过演练,找一些应对之法呢?
李子远所部精锐的阵型,可是活生生的被炸药包炸开的。
若是早有准备,是不是就会少一些伤亡,多一份胜算?
“李太尉有何想说的吗?”高宇见状,好奇来问:“或者是我军的防御设施有何不妥?”
李显忠并没有说刚刚所想,而是转成了另一个话题:“荥阳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不说固若金汤,也算得上是易守难攻至极了,只是不知道刘……汉王……天子如何从此地攻入洛阳?”
高宇听闻此言,直接来笑:“李太尉此言差矣,就连我这个小小的校尉都能明白虎牢关不好打,又何况是中枢如此多的名臣大将呢?
要我说来,既然不好打,那就不从这里打不就成了?”
高宇说着,骼膊已经不由自主的向四面八方指去:“全据晋地之后,自平陆渡大河入陕州,攻洛阳。”
“自河东出兵,自蒲坂渡河,或者干脆自许州出兵,经南阳,破武关,攻关中,下长安,沿着潼关道攻洛阳。”
“又或者直接从南阳入伊阙关,攻洛阳。”
高宇说完一摊手:“方法太多了,而且还可以一起用,就西金如今情况,又能支撑多久呢?仆散忠义即便足智多谋,悍勇无比,终究没有撒豆成兵之法,又如何能变出兵马来应对大汉四面围攻?”
“不过这些都算得上是最后办法,我倒是觉得,金贼关西大败一场后,早晚会内里生乱的。说不定我军未动,他们就要自乱阵脚了。”
李显忠听到一半就连连点头,到最后干脆是转头看向了高宇,面露诧异之色:“你这小小军官,为何也懂得这么多?”
由于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缓慢,知识以及最关键的实时讯息都算得上是一种特权,更遑论关乎整个天下大势的战略了。
高宇却没有藏着掖着,从鞍囊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籍来递了过去:“当然是通过看邸报了,否则还能是乱猜吗?
李太尉,你可要小心一些,这是我用邸报拼的一本书,顺序都是排好的,可万万不能折了。”
李显忠接过书本,打开第一页就是如今的天下局势地图;
第二页则是讲述获鹿大捷的全过程;
第三页则是论述大汉创建的正当性;
第四页则是几则志怪故事。
第五页则是几个隐晦的黄色笑话……
只能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而到了第十页,李显忠也看到了刚刚高宇所说的对西金战略。
在一副简略的小地图上,几个硕大的箭头将西金包围起来,几乎有从四面八方围攻之态。
当然,李显忠也明白,大汉连晋地都没有彻底占据,这个战略构想只能停留在纸面上,但仅仅是这些邸报背后的意义就已经十分不同凡响了。
“如今大汉人人都能识字吗?人人都能来看邸报吗?”
“自然不可能的,不过识字的人倒是越来越多。”高宇叹了口气:“之前只要识字就有各种前途,如今还得会写文章,真是越发艰难了。”
“至于邸报和格物报则是十分畅销,原因倒也简单,就是因为便宜。
一枚铜钱就能买上两大张写满字的纸,哪怕是不识字的农人也愿意来上一张,攒一些就能攒出本书来,好歹能用来认认字。
再加之天子不计血本的开设卫学与社学,识字的人越多,买邸报的人也就越多了。”
李显忠愣了片刻,方才微微用力捏着书册,仰天长叹:“今日却不料在几张纸上窥到刘大郎之天命。”
高宇却不管李显忠的感叹,连忙劈手夺过剪报书册,仔细抹平其上皱痕,一时间心疼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