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客套,没有寒喧。
荀子佩在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
“陆御史,你可知,龙脉暴动虽已平息,但为何神都各方势力,依旧在此地纠缠不休?”
陆青言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晚辈愚钝,还望祭酒大人指点。”
荀子佩没有卖关子。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一股柔和的白光在他的指尖浮现o
然后,那白光在半空之中,化作了一幅由南云州地脉灵枢图的缩影。
“龙脉,确实是我大夏国运的根基。”
荀子佩的声音响起。
“但它还有另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作用。”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幅由光影所构成的图卷之上。
“每一次的暴动与平息,对龙脉而言,都是一次破而后立的蜕变。”
“在此期间,为了自我修复,它会进入一个长达数年的灵气反哺期。”
“而在这个时期————”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
“南云州的地脉之中,会无序地喷涌出大量的龙脉源髓。”
陆青言眉头轻皱,他虽然不知道那所谓的龙脉源髓究竟是何物,但他能从荀子佩那变得无比凝重的语气之中,听出其分量。
“那是远比上品灵石,更为珍贵的天材地宝。”
“是炼制四阶,乃至五阶丹药,法宝的内核材料。”
“更是金丹修士冲击那虚无缥缈的元婴境界,所必须之物。”
“所以————”
荀子佩抬起头,目光深邃。
“所谓稳定南云,所谓平息龙脉,都只是借口。”
“所有人,来此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斩钉截铁。
“争夺这些即将喷发的龙脉源髓。”
这才是这场风暴的内核真相!
“而你陆青言。”
荀子佩的目光变得愈发的锐利。
“便是这场资源争夺战中最是关键的一人。”
陆青言的脸上尽是疑惑:“为何?”
荀子佩解释道:“龙脉是天地意志,但它也寻求人间法度。”
“你陆青言,”荀子佩目光灼灼,如同两柄利剑,瞬间刺入了陆青言的内心深处,“你在龙脉暴动的那一刻,官拜监察御史,手握巡天监的大印,你便是当时这南云州法理上的监督者!”
“这份天时地利赋予你的监管之权,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才是靖王为何要将你留在身边,封你为长史的根本!”
“谁得到了你,谁就得到了龙脉监管的承认。”
这番话说得陆青言是云里雾里,他只确认了一点,那就是他陆青言,现在成了这南云州风暴的中心。
“祭酒大人。”
他看着荀子佩,问道:“您————又是为何而来?”
“你觉得呢?”
荀子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陆青言摇头:“我不知道。”
“老夫需要一个平台。”
荀子佩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一个可以进行商谈与辩经的公共领域。”
“而你那套联合委员会的构想,却是这片早已是被暴力所彻底控制的混乱之地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创建起这样一个平台的方案。”
“老夫需要它,来实践老夫的道。”
“来对抗秦王派系与那些宗门世家对这平民生活的野蛮控制。”
他说完,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待着陆青言的回答。
陆青言的脑海中却在这一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荀子佩的话语,打开了他脑海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公共领域。
生活世界。
系统。
殖民。
这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而又精密的社会学理论,竟与眼前这个修仙世界重合在了一起。
这老头————
陆青言看着荀子佩,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这老头修的到底是什么道了。
在他看来,这世界本该分为两个领域。
一个是“生活世界”,那是属于凡人的世界,由文化、道德、伦理、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沟通与理解所构成的社会基石。
在这个世界里,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有情感,有共识,有那套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维系着一切的伦理纲常。
而另一个,则是“系统”。
这是由纯粹的权力与资源所主导的领域。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善恶,只有效率与成败。
修士,宗门,世家,他们便是这个系统最极致的体现者。
而南云州如今最大的危机,不是什么龙脉暴动,不是什么魔窟作崇。
而是“系统”,正在对“生活世界”进行一场野蛮而又彻底的殖民!
青木镇那些被抽干了记忆,制成玉简的孩子,在“系统”的眼中,不再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座座可以被开采的记忆矿石。
孙家百草园里那些被当做花肥的药人,在“系统”的眼中,也不是人,而是一株株可以被收割的人形灵草。
“系统”用它那冰冷而又高效的逻辑,将“生活世界”里所有温情脉脉的东西,都撕得粉碎。
人,不再是人。
人只是资源,是工具,是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随意牺牲的数据。
而荀子佩要做的,便是对抗这场殖民。
他要做的,就是创建一个“公共领域”。
一个能让“系统”的代言人们,也就是那些宗门与世家,坐下来,用“生活世界”的规矩,也就是“讲道理”的方式,来重新进行沟通,达成共识的平台。
而自己那套“联合委员会“的构想,虽然在他看来十分粗糙。
却恰恰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在这片早已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混乱之地,创建起这样一个平台的方案。
他不是天真。
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坐到谈判桌前的机会。
可是对此,陆青言觉得很不乐观。
“祭酒大人。”
陆青言摇了摇头。
“您的道,太过理想了。”
他看着荀子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在这南云州,真理,只在有实力的人手中。”
“没有绝对的暴力作为后盾,任何所谓的共识,都是一纸空文。”
荀子佩笑道:“老夫知道。”
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失望。
“所以,老夫才来找你。”
他伸出手,从袖袍之中取出了一枚竹简。
“这是老夫早年游历时所得,其中记载了一门残缺的神通,名为【一言定法】。”
“此术,与你的道,或许有几分相合之处。”
“至于那所谓的暴力————”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下一瞬,陆青言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虫鸣与风声,戛然而止。
自己体内那如同江河般奔腾不息的黑金色官气,竟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中,变得迟滞,晦涩。
他与那大地之间,与那九幽煞气之间的奇妙联系,竟被硬生生地隔绝了开来。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老人。
荀子佩没有动,但陆青言却感觉到,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是这片寂静世界之中唯一的真理,唯一的道。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规则。
“陆御史,你所言的暴力,老夫懂。”
荀子佩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甚至是从陆青言自己的心底,直接响起。
“但那只是术,是解决问题的最低效,也是最野蛮的手段。”
“而老夫所求的道,是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刀剑。”
“当所有人都承认讲道理,远比动拳头能带来更大利益的时候,道理本身,便是这世间最强大的暴力。”
话音落下。
那早已是凝固了的世界轰然破碎。
虫鸣与风声,再次响起。
陆青言的后背一阵冰凉,自己与这老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之上。
清冷的月光倾泻而入。
“陆御史。”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渺。
“明日,老夫会亲自修书一封,以稷下学宫大祭酒之名,为你那联合委员会正名。”
“为你争取到来自神都的背书,也会为你提供文职人才支持。”
“而老夫,唯一需要的————”
他回过头,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月光的映照之下亮得有些骇人。
“————便是在你的委员会框架之内。”
“为老夫留出一个可以进行商谈与辩经的公共领域。”
“你,可愿意?”
陆青言看着他,看着他那充满了理想的眼睛。
许久许久,他终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这笔交换。”他将那枚冰凉的竹简握在了自己的手心,“我做了。”
联合委员会成立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块由靖王亲笔所书的巨大木牌,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巡天监的衙门口,象一个无人问津的笑话。
镇南城内,那些本该是第一批被邀请添加委员会的宗门与世家,对此,都保持了一种惊人的一致。
沉默。
他们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甚至连一个派来打探消息的下人都没有。
陆青言被彻底地晾在了那里。
对此,陆青言并不急。
他每日的生活,依旧如常。
清晨,在后院打坐,修行,推演《镇狱神体》与《魔猿搬山诀》。
午后,则会独自一人,在公房之内,对着那巨大的南云州沙盘,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在等。
等荀子佩口中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源髓爆发”。
他知道,自己现在所有的合法性,都来自于靖王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可以一试”。
但这还远远不够。
而他等的这个机会,镇南城的其他人,同样也在等。
药王谷,孙家,百草园。
暖房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孙不语,张狂,熊开山,鲁擎天,以及那团代表着忘川渡的黑雾。
南云州五大势力的真正主宰者,再次齐聚一堂。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身旁,还多了数码其他人物。
有黑旗军的统领,萧清山。
有观海林家的少主,林逸风。
甚至,还有几个,平日里与他们这些宗门势力交流不少的二流世家家主。
他们围坐在一张圆桌旁。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凝重。
“都说说吧。”
最终,还是孙不语,这位名义上的东道主,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靖王那只老狐狸,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空壳子的委员会,一个光杆司令的御史。”
“他就这么把那姓陆的小子高高地挂在那里,不管不问。
“他这是在钓鱼,钓我们所有的人。”
张狂猛地一拍桌子:“钓鱼?”
他冷哼一声,那双火光四射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我看,他不是在钓鱼,他是在等死!”
“一个不过是筑基初期的毛头小子罢了,就算有些手段,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依我看,我们根本就不用理会他。”
“就让他和他那个狗屁的委员会一起,在这镇南城里慢慢地烂掉!”
“张谷主,此言差矣。”
一直沉默不语的鲁擎天开了口。
他放下手中那只不断地变换着形态的机关鸟。
“那个姓陆的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靖王。”
“他既然敢将那联合委员会的牌子立起来,那便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一场笑话,他一定还有后手。”
“我赞同鲁门主的话。”萧清山也缓缓地开了口。
“诸位,你们想过没有,那所谓的委员会,其真正的杀招,到底在哪里?”
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圈。
“不在于我们加不添加,而在于靖王他想让我们自己去争。”
“去争那委员会之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席位。”
“去争那个,在未来的南云州,谁能说得上话的资格!”
“不过靖王这招,毕竟还是太明显了,我们又为何要遵守他的规矩?”
“秦王这边许诺给大家的,不会少的。”
萧清山说着,再次表现出了自己的立场。
就在这时,镇南城西郊,乱葬岗。
这里本是镇南城内一处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忌之地。
无数年来,所有死于非命的流民、战死的士卒、以及那些被宗门世家暗中处决的麻烦,其骸骨最终的归宿,都是这片荒凉的土地,空气中终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与怨气。
然而今日,这片死寂之地却是被一片祥瑞之光所彻底笼罩。
“轰!”
一道粗大如水桶,纯粹由精纯至极的灵气所构成的金色光柱,从乱葬岗的正中央冲天而起。
光柱刺破了那层常年笼罩在南云州上空的云层,将整座镇南城都映照成了一片璀灿的金色。
一股浓郁到几乎能化为实质的源髓气息,如同开闸的洪水,以乱葬岗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地席卷开来。
“是龙脉源髓!!”
“第一次喷发开始了!”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