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魏公府邸,书房。
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只有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以及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陈年书墨与檀香混合的味道。
一盏孤灯,如豆。
灯下,是一盘早已下到中盘的残局。
魏公独自一人,对着这盘棋局,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衣,那份在朝堂之上渊渟岳峙的威严,早已敛去。
吱呀—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冷风倒灌而入,吹得那豆大的灯火,一阵剧烈的摇晃,几乎就要熄灭。
当朝太子,一身便服,面沉似水,带着满身的焦灼与怒火,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欲言又止的魏府管家。
“太傅——”
“下去吧。”魏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管家躬身退下,并小心地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书房之内,只剩下了帝国未来的君王与这位三代帝师。
“太傅!”
太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焦躁,他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书房那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地板上那厚厚的地毯,将他的脚步声吸收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那压抑得如同雷鸣般的粗重喘息。
“秦王这次是抓住了我们的死穴!是铁证,是死证!”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因为极度的愤怒,俊秀的面容,都显得有些扭曲。
“陆青言当众杀官!这是满朝武,亲耳所闻!我们,如何辩驳?怎么去辩驳?!”
“朝廷的调查团不日就将出发,我们该怎么办?”
他走到魏公面前,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若保他陆青言,便是公然与满朝文武为敌!是与我大夏王朝,立国三百年的法度为敌!这个罪名,我们担不起!”
“可若不保—”太子的声音,又带上了一丝无力,“我们之前在南云州,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布置,便都前功尽弃,毁于一旦!甚至连我们自己,都会被彻底拖下水!”
保,是死路一条。
不保,也是万劫不复。
魏公却始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盘残局之上。
许久,许久。
他才从棋盒中捻起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他们要的,”魏公终于开口了,“从来就不是陆青言的命。”
他看向了自己这位焦躁不安的学生。
“他们要的,是老臣这颗项上人头。”
“更是,殿下您未来的储君之位。”
“殿下,”他问道,“您可知,我保皇一派,这些年来,为何在朝中,会变得如此的势单力薄?”
太子沉默了。
是啊,为何?
他贵为太子,国之储君。
魏公,更是三朝元老,帝师之尊。
可为何,在朝堂之上,却被秦王一派压制得几乎是步步维艰?
“因为这座朝堂之上,”魏公伸出手,仿佛要将这整座书房,都囊括进来,“有一个算一个,从六部九卿,到地方封疆——”
“——皆是世家之人。”
2
—皆是宗门之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疲惫。
“他们盘根错节,互为姻亲,利益共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已是一个水泼不进,针扎不入的利益共同体。”
“我们不是无人可用。”
魏公摇了摇头:“而是无干净之人可用!”
“派去南云州的正副安抚使,三任,不出两年,便都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派去的监察御史,五任,要么暴毙而亡,要么同流合污。”
“我们派去的任何一个人,最终都会被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所吞噬,所同化。”
“直到——”
魏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光亮。
“——直到陆青言的出现。“
“他无根无萍,无亲无故,他不是世家子弟,亦非宗门门徒,他与这神都的任何势力,都没有半分的瓜葛。“
“他是一柄真正的孤臣之剑!”
“殿下,”魏公看着太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有这样的剑,才足够锋利,足够无情。”
“只有这样的剑,才能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蔓,而不用担心,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伤到我们自己人!”
“所以——””
魏公从那盘棋局之前站起了身,他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变得笔直如枪。
“—他不能倒。”
“不但不能倒,我们还要给他送去更多的干柴!”
“老臣会立刻向东山郡郡守张承志发出密令,让他动用他所有能用的力量,暂时稳住他境内的青云剑宗。绝不能让青云剑宗,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跳出来,给秦王递刀子!”
“只要稳住了青云剑宗,南云州之事,便只是孤案。秦王他们,便无法将此事扩大到整个南方宗门的层面上来。”
然后,他看向了太子。
“殿下,此事老臣需要您的帮助。”
太子猛地抬起头:“太傅请讲。”
魏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九幽之下的滚雷。
“我需要您动您东宫所有能的量,所有的秘谍,所有的暗子。”
“去查,去挖。”
“去把秦王背后,那些支持他的南云州世家,与魔道六宗之一的万魔窟,暗中勾结,意图染指我大夏龙脉的证据,给老臣挖出来。”
“龙脉?!”
太子失声惊呼,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这两个字,对于生在帝王家的他来说,并不陌生。
祭天之时,要告慰龙脉。
登基大典,要昭示龙脉。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像征。
一种为了彰显“君权神授”,而编造出来的美好寓言。
可现在——
太傅竟然说秦王他——他竟然敢染指龙脉?!
“没错!”
魏公看着太子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脸上闪过了一丝凛冽杀机。
“此事,干系太大。”魏公的声音,压得极低,“此事万不可声张,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太子忙道:“就算没有证据,我们也可以先告诉父皇,然后—”
“太子!”
不等太子说完,魏公一声断喝。
太子浑身一颤,看向魏公。
魏公缓缓说道:“太子,秦王不是真龙,那你可想化龙吗?”
太子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魏公走到了书房那面书架之前,太子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
只见魏公在那排满了各种孤本典籍的书架之上,按照顺序抽出了七本书。
然后,在那空出来的书架夹层之上轻轻一按。
“嗡,一阵几不可闻的机括转动的声音传了出来。
下一刻,书架竟向着两侧缓缓滑动,沉入了墙壁之中,露出了一个隐藏在书房之后的密室。
一股比外界要浓郁精纯十倍以上的奇异灵气,从那密室之中扑面而来。
太子只觉得,自己那因为焦躁而有些昏沉的头脑,在这股灵气的冲刷之下,瞬间便清明了许多。
“太傅——”
“殿下,请随老臣来。”
魏公没有过多的解释。
他举着一盏烛台,入了那黑暗之中。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所有疑问,紧紧地跟了上去。
密室并不大,四壁皆是由一种能够隔绝神识探查的黑色奇石所砌成。
这里没有任何的摆设,只有悬挂在正对门口那面墙壁之上的一幅图。
太子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那根本就不是一幅寻常意义上的舆图,它是用一整张残留着淡淡金色龙鳞纹路的异兽之皮所绘制而成。
整幅图,都流淌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淡淡金光。
图上所绘制的并非山川城池,而是由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金色与银色的线条,所构成的能量流向图。
而在这幅图的中央,一条巨大无比的纯金色巨龙虚影,从图卷的右上方,那代表着“神都”的位置,蜿蜒而来,穿过了大半个图卷。
最终,那巨大的龙尾,扎在了图卷的左下方,那片被标注为“南云州”的局域之内。
那金色的巨龙虚影,仿佛是活的。
太子甚至能看到,有无数细微如尘埃般的金色光点,正在那巨龙的体内缓缓地奔腾流淌。
而在那条金色巨龙的每一个重要的关节节点之上,都用朱砂标注着一个个名字。
东山郡,青云剑宗。
中州,万佛寺。
北境,听雪楼——
太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事物。
“太傅——这——这是——”
“此图,名为《夏地脉灵枢图》。”
魏公,将手中的烛台放在了一旁的石台之上。
“殿下,”他缓缓开口,“您只知我大夏,是靠百万雄兵,是靠朝廷法度,方才立国三百载。”
“但您,可知这一切的根基,究竟为何?“
不等太子回答,他便伸出手,触摸在了那幅图上的巨龙虚影。
“镇国龙脉,它是真实存在的。”
“是我大夏开国太祖,以无上神通,从这方天地,那亿万条交错纵横的大地灵脉之中,强行截取,并炼化的主干。“
“再以我大夏王朝的万万里江山为基,以亿万万子民的信仰之力为引,以皇室的血脉传承为锁—最终所形成的一种早已是超脱了寻常灵脉范畴的特殊存在。“
“殿下,请看。”
魏公的手指,点在了那代表着“神都”的龙首位置。
“这龙脉的功能之一,便是放大灵气。
,“它能源源不断地汇聚,并提纯天地之间的灵气,反哺神都。”
“正因如此,我大夏皇族与那些开国勋贵之中,才会比寻常地方,更容易诞生出拥有修资质的后辈,这是我大夏,能与那些传承了数千年的修仙宗门相抗衡的根本。”
然后,他的手指又缓缓地划过了那整条龙身。”龙脉的第二个功能,便是稳定秩序。”
“它能以无上龙威,镇压我大夏国土之上,那些因为杀戮,因为怨念,而产生的戾气与煞气。“
“正因如此,我大夏三百年来,才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极少滋生出那些足以动摇国本的大规模的天灾与瘟疫。“
“它,才是我大夏江山真正的定海神针。”
太子早已是听得心神俱震。
“然——”
魏公语气一变:“——龙脉虽强,却并非无懈可击。“
他的手指,移动到了图卷的左下方。
移动到了,那条金色巨龙最末端的龙尾之处,那里便是南云州。”其最脆弱,也是最关键的末梢,便在此处。“
“因为这南云州的地底深处,不仅仅是龙脉的龙尾所在。”
“那,更是镇压着处上古时期便已存在的九幽魔穴。”
“龙脉之力,与那魔穴之中不断外泄的九幽煞气,相互冲撞,相互抵消。数千年来,一直维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平衡。“
“这也是南云州,为何会频出邪祟,为何会被称之为蛮荒之地的根本原因。”
太子看着那片被无数红线与黑气所缠绕的局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上来。
“那万魔窟——”
“万魔窟,并非寻常的魔道宗门。”
魏公点明了所有一切的根源。
“他们的开派祖师,便是数千年前,从那处九幽魔穴的封印裂缝之中,侥幸逃逸出来的一缕上古魔神残魂!”
“他们修的根本,不是这方天地的灵气。”
“而是那至阴至邪,足以污秽万物的九幽煞气。”
“所以!”
魏公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那“南云州”三个字之上。
“他们觊觎龙脉,并非是为了那些所谓的灵气,而是他们想要打破那道,由我大夏龙脉所设下的封印。“
“他们想要污染整条龙脉,让那九幽煞气,顺着龙脉逆流而上,污染整个大夏。”
“他们想要将这片朗朗乾坤的人间——”
魏公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太子。
“彻底化为一适合他们生存繁衍的无间魔土。”
密室之内,烛火燃烧着。
那跳动的火焰,映照在太子那张早已是血色尽失的脸上,明灭不定。
“无间魔土——”
他喃喃自语,只觉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骨疯狂地向上攀爬,几乎要冻僵他全身的血液。
魏公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出言安慰。
他知道,有些真相,必须由他自己去消化。
魏公伸出手,手指落在了那幅《地脉灵枢图》之上。
他的指尖,点在了那条金色巨龙,被煞气侵蚀得最为严重的两个节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