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王朝,神都,皇城。
承天门厚重的门轴,在凌晨四更天的薄雾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转动声。
卯时未至,天色依旧是深沉的青黛色。
数十名品阶不一的朝臣,早已在宫门外等侯。
他们身着朝服,在冰冷的晨风中,如同数十座沉默的雕像
“当!”
太和殿前的金钟,被内侍敲响。
钟声穿透晨雾,滚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响彻了整座皇城。
百官们,开始按照品阶,迈着无声而又精准的步伐,鱼贯而入。
太和殿。
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此刻,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幽深与威严。
殿内,九十九根盘龙金柱,如同撑起天地的巨人之臂,沉默地矗立着。
那巨大的龙椅,隐匿在最高处的阴影里,象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无声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百官列队站定,偌大的殿堂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朝服上,那些用金线绣成的麒麟、白泽、獬豸等瑞兽,在两侧长明宫灯的映照下,闪铄着微光。
气氛,从一开始就凝重如铁。
一些政治嗅觉敏锐的老臣,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今日的朝堂之上,秦王一系的官员,似乎比往常要站得更直一些,他们的眼神里也多了一隐藏在谦恭之下,如利刃般的锋芒。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监一声尖锐悠长的唱喏,所有官员,山呼跪拜。
身着九龙衮袍的大夏皇帝,在太子与秦王的搀扶下,走上了那像征着无上权力的御座。
他已经很老了,岁月,在那张曾经威严的面容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但他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无人能够揣测其万一。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谢陛下。”
百官起身,早朝,正式开始。
然而,今日,没有六部尚书出班奏事,也没有内阁大学士呈报军情。
第一个从文官的队列中走出来的,是御史台左都御史,宋崖。
他是秦王麾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猛地提了起来。
只见宋崖手持的,并非寻常官员所用的明黄色奏本。
那是一份用黑漆卷轴包裹,以三根血色翎羽封口的加急血翎密折!
这种密折,非边疆有百万军情,或地方有滔天大祸,绝不可动用。
宋崖走到大殿中央,没有立刻奏报。
他先是,对着龙椅之上的皇帝,行了一个叩首大礼。
然后,他高举着手中的密折,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出了如同杜鹃泣血般的悲愤哭腔!
“陛下!!”
这一声哭喊,声嘶力竭,如同锥心泣血,让整座太和殿,都为之嗡然一震。
所有官员,无不色变。
宋崖抬起头,那张素以刚正不阿着称的脸上,此刻竞是老泪纵横。
他高举着那份血色密折,声音颤斗。
“南云州急报!!”
“监察御史陆青言,狂悖无君,目无王法!于到任不足一月,竟——竟无故,当着全城百姓之面,斩杀安抚使司从四品副使,周常安!”
“轰!!”
满堂皆惊!
斩杀朝廷命官?!还是从四品的封疆大吏?!
这——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站在百官最前列,那个身形清瘦,须发皆白,却依旧如同一株苍松般屹立不倒的老人。
太傅,魏公。
陆青言的举荐人。
而站在龙椅之侧的秦王,那张英武而又深沉的脸上,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丝笑意c
宋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反应的时间。
他的哭腔,在这一刻,化作了雷霆般的怒吼。
他将所有的火力,尽数倾泻到了魏公的身上。
“臣,敢问太傅魏公!!”
他的声音如同真正的惊雷,在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轰然回荡,震得那盘龙金柱,都仿佛在嗡嗡作响。
“魏公,您号称国之柱石,三朝元老,为何!为何要举荐此等,视国法如无物,视同僚如草芥的酷吏,前往南云?!!”
他向前一步。
“安抚使司,乃我大夏镇守南云之屏障!周常安副使,更是为国戍边二十载,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陆青言此举,名为执法,实为泄私愤,立威权!他斩的,不是一个周常安,他斩的,是我大夏王朝,三百年来,赖以维系的官场伦理,是他斩断了朝廷与南云之间那最后一丝信任!!”
“此举,究竟是为国选材,还是为己培植党羽,安插亲信?!!”
“此举,究竟是意图整顿吏治,还是意图祸乱朝纲,动摇我大夏万世之基石?!“
“祸乱朝纲”那四个字,宋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弹劾。
这是政治宣战!
宋崖的话音刚落。
“臣,附议!”
吏部侍郎第一个出班,跪倒在地。
“魏公举人不察,致使南云动荡,罪责难逃!请陛下降罪!”
“臣,附议!”
刑部右侍郎,紧随其后。
“陆青言滥用私刑,枉杀大臣,此乃大逆不道!按我大夏律,当满门抄斩!其举主,亦当连坐!”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秦王派系的官员,如同得到了统一的号令,纷纷出班。
他们引经据典,言辞激烈,从“祖宗之法不可违”,到“官场体统不可废”,再到“南云稳定大于天”,将陆青言的个人行为,无限地上纲上线。
最终,将其定性为,足以动摇国本的“孤臣之祸”!
那一道道声浪,如同江上怒潮,一波接着一波,汇聚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政治洪流o
他们根本不在平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陆青言。
他们也不在乎那个死去的周常安,究竟是忠是奸。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足以让他们将魏公,这位保皇派最后的定海神针,从这座朝堂之上彻底抹去的借□。
太和殿内,声浪滔天,几乎要将那巨大的穹顶,都彻底掀翻。
太子站在龙椅之侧,一张俊秀的脸,早已是气得铁青。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死死地攥着,指甲早已深陷掌心。
他想出言反驳,可他知道,此刻,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只会招致对方更为猛烈的攻击。
在这场滔天的风暴中—魏公—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让这场戏显得有些滑稽。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宋崖等人跪伏在地,等待着裁决。
整座太和殿,再次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缓缓地投向了那龙椅之上的存在。
大夏皇帝,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他平静地看着下方这满堂的“忠臣”,看着这场由他的儿子们亲手导演的精彩大戏。
“魏卿。”
“此事,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他们知道,这场足以改变帝国未来走向的政治风暴,其最终胜负的时刻,到来了。
一直沉默不语,如同老僧入定般的魏公,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空洞,而又悠远。
然后,他动了。
在那无数道,或幸灾乐祸,或担忧焦灼的目光注视之下,他迈出了双腿。
走出了那像征着文官之首的队列,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
他对着龙椅的方向,撩起了自己的朝服下摆。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回禀陛下——”
他的声音,苍老,嘶哑,却又带着一种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肃静的中气。”——老臣,有罪。”
轰!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其威力,远比之前宋崖那声泪俱下的千言控诉,要来得更加的震撼!
他竟然认罪了?!
宋崖,以及他身后那些早已是准备好了一肚子诘难之词的秦王派系官员,在这一刻全都愣住。
他们就象是一群,早已是蓄满了力气,准备一拳打死猛虎的拳手,却发现那头猛虎根本没有抵抗。
那股几乎要将胸膛都撑爆的力道,无处宣泄,堵得他们心中说不出的憋闷。
魏公跪在那里,继续说道。
“陆,年轻盛,初入官场,事确有孟浪偏激之处。”
“其当众斩杀朝廷命官,无论情由如何,皆是有违国法,有失官体,此乃大错!”
“而老臣,举荐不当,用人不淑,未能及时加以规劝,以致酿成南云官场之动荡。”
“此事,老臣,难辞其咎。”
“老臣,请陛下降罪。”
他说完,竟真的将自己的脑袋垂在地面,一副引颈就戮,任凭发落的姿态。
太和殿内,一片死寂。
秦王的嘴角重新舒展开来。
在他看来,魏公这是在丢车保帅。
他这是要牺牲一个陆青言,来换取自己的安然无恙。
他终究还是怕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这场风暴,即将以魏公的低头,而宣告结束之时。
魏公的声音却再一次响了起来,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然——老臣虽有过,却也有惑。”
他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是两团,如同寒星般,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精光。
目光如剑,直刺宋崖!
“老臣惑在,为何,我大夏王朝的堂堂从四品副使,本该是为国守土,为民请命的封疆之臣,竟会与地方宗门世家,沆瀣一气,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以致官声败坏,民怨沸腾?!”
这一问,如同平地惊雷。
“老臣更惑在,为何我堂堂朝廷的安抚使司衙门,镇南云,安万民的国之屏障,竟会沉沦至斯!“
“二十年间,政令不出衙署,律法形同废纸!以致南云州千里之地,只知有宗门,而不知有朝廷?!”
“陆青言杀一人,是为酷吏!“
魏公的声音,陡然拔高。
“可那南云州的旧弊,那早已烂到了根子里的吏治,二十年来,杀了多少人?!”
“那些被当做药引,被活活炼化,惨死在丹炉之中的无辜百姓。”
“那些被强征为矿奴,被鞭笞劳役,永生永世,都见不到天日的无助流民。”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发自肺腑的巨大悲怆。
“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猛地,从自己那宽大的袍之中,取出了一份密奏,其卷轴陈旧,甚至还带着斑斑点点的暗褐色血迹。
这份密奏,并非来自于陆青言,而是来自于他安插在南云州的暗线。
他将那份密奏高高地举过了自己的头顶。
“陛下!!”
“陆青言之罪,在于他用错了手段,急于求成!在于他太过年轻,太过天真!”
“但他那颗,想要为我大夏,重整吏治,重塑朝纲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而宋大人等人——”
“你们只看到官之死,却对那万民之苦,视不见。”
“你们只知维护你们那可笑的官场体统,却对那早已是烂到了根子里,甚至已经开始威胁到我大夏国运的沉疴旧弊,充耳不闻!”
魏公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臣敢问秦王殿下!”
“老臣敢问宋大人!”
“你们如此极力地维护那南云州后稳定——”
“——究竟,是为我大夏江计!”
“—还是为了维护某些,在那土地之上后肮脏利益?!”
南云州是什么情况,在场后这些站在帝国权力顶奔后大人物们,谁的心里不清楚?
魏亏这番慷慨激昂后陈浊,说白了,就是在偷换概念,在转移话题。
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无赖。
现在最重要后,不是陆青言有没有罪,也不是魏亏有没有责。
而是坐在那龙椅之上后哪位,他究竟是怎么想后。
他是想要维护那早已是千疮百孔后官场体统,借此机会打压太子一派,任由南云州,继续糜烂下去?
还是,他愿意忍受一次“程序不合”的遐疵,默丕陆青言继续在南云州搅动风云?
企帝知道,魏亏说后是事实。
他也知道,秦王一派,与南云州后那些瓜葛,他甚至比魏亏知道得更。
他不能真的为了一个所谓后“官场体统”,而自断臂膀,放弃这个整顿南云州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他也绝不能,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亏然偏袒魏亏,将本就已经十分激烈后党争,彻底推向无永挽回后深渊。
经过思考,企帝终于开口了。
“此事,是非曲直,尚难定论。“
“传朕口谕。”
“亍,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同御史台,组成会审调查团,即刻赶赴南云州,彻查周常安一案,以及南云州吏治之沉病!”
“监察御史陆——”
企帝顿了顿,说道:“维持现状。”
这道旨意一出,满堂皆惊。
秦王派系后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这道旨意,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控却是偏心到了极点。
他要让陆青言,这条被魏亏放出去后孤狼,去冲,去闯,去撕咬!
他要看看,这条狼,到底能在那潭早已是腐臭不堪后死水里,搅出亚大后浪来!